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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七年,八月乙卯日(公历1627年8月11日)。 信王府的书房,门窗紧闭,空气却比外面秋老虎的闷热更令人窒息。方正化垂手侍立,素来一丝不苟的仪态也掩不住眉宇间的一丝凝重。他刚刚汇报完宫里的最新消息:天启帝高烧不退,呓语连连,太医院院正私下已对几位阁老摇头叹息。魏忠贤以“静养”为由,彻底封锁了乾清宫,只留其绝对心腹太监值守,连皇后张嫣都被挡在门外。司礼监值房彻夜灯火通明,崔呈秀、田尔耕等人进出频繁,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子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在京城各处无声游弋。 “王爷,”方正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宫里传出的消息,九千岁……似乎有意召福王世子入京‘侍疾’。” “福王世子”朱由检坐在书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窗外蝉鸣聒噪,更添烦躁。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那好叔父(福王朱常洵)在洛阳花天酒地还不够,爪子也想伸进紫禁城了魏阉这是病急乱投医,还是想另立个更听话的傀儡” “此乃大逆!”李若琏按捺不住,猛地踏前一步,腰间雁翎刀鞘撞在桌角,发出哐当一声,他浑然不觉,眼中怒火熊熊,“王爷!不能再等了!末将请命,今夜就带人……” “带人做什么”朱由检抬眼,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李若琏,“冲进皇宫,把魏忠贤从龙床边揪出来然后呢告诉天下人,信王造反了” 李若琏被噎得脸色涨红,梗着脖子道:“那……那也不能坐以待毙!万一……万一魏阉狗急跳墙,矫诏……” “他敢矫诏,本王就敢清君侧!”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但不是现在!李若琏,本王让你摸清的九门提督、五城兵马司、宫门宿卫将领的底细,你摸清了吗名单呢可用之人几何必杀之人几何可争取之人几何何时能到位何时能掌控!”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砸得李若琏哑口无言,额头渗出冷汗。他这几日确实在疯狂梳理,但京城卫戍系统盘根错节,魏忠贤多年经营,渗透极深,想要在短时间内完全理清并掌控,谈何容易 “末将……末将正在加紧……”李若琏的声音低了下去。 “加紧”朱由检站起身,走到巨大的京城舆图前,手指重重点在代表皇城的区域,“我们的时间,是按‘刻’来算的!不是按‘日’!天启帝随时可能……驾崩!魏忠贤随时可能铤而走险!本王要的不是‘正在’,是‘已经’!三天!最多三天!本王要看到一份详尽的名单和行动计划!做不到,你就给本王滚回锦衣卫去当你的百户!” 李若琏浑身一震,猛地单膝跪地,抱拳低吼:“末将遵命!三天之内,定给王爷一个交代!若误事,末将提头来见!”说罢,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书房,背影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 书房内只剩下朱由检和方正化。沉重的气氛并未因李若琏的离去而缓解。 “方伴伴,”朱由检的声音缓和了些,带着一丝疲惫,“宫里的眼线,务必保住。消息传递,宁慢勿断。天启帝的病情,每半个时辰报一次。魏忠贤及其核心党羽的动向,本王要了如指掌。” “老奴明白。”方正化躬身应道,犹豫了一下,低声道,“王爷,您也要保重身体。这几日您……” 朱由检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燥热的空气涌入,带着蝉鸣的喧嚣。他望着紫禁城的方向,眼神深邃,仿佛要穿透那重重宫墙,看清那龙榻上垂死的兄长,看清那黑暗中蠢蠢欲动的毒蛇。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在门口探头,对方正化使了个眼色。 方正化快步走出,片刻后返回,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王爷,沈廷扬求见,说有紧急海情禀报。” “沈廷扬”朱由检眉头微蹙。此刻京城已是山雨欲来,海上又出了什么幺蛾子“让他进来。” 很快,沈廷扬被带了进来。他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奔波后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丝……亢奋他先恭敬地行礼:“草民沈廷扬,叩见王爷!” “免礼。何事如此紧急”朱由检回到书案后坐下。 沈廷扬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王爷!大事不好!红毛番(荷兰人)在澎湖,动手了!” “澎湖”朱由检眼神一凝。澎湖列岛位于福建与台湾之间,扼守海峡要冲,战略位置极其重要。 “正是!”沈廷扬语气急促,“草民船队刚从南洋返航,在福建沿海补给时,便听闻红毛番东印度公司的舰队,由那个叫雷尔生(cornelis reijersen)的司令官率领,借口‘贸易受阻’,悍然出兵,强占了澎湖本岛!他们驱赶我大明渔民,拆毁渔寮,在妈宫澳(今马公港)修筑炮台堡垒!气焰嚣张至极!”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愤慨之色:“这还不算!他们竟公然扣押过往商船,勒令缴纳重税,还扬言……扬言要以此地为据点,向朝廷施压,要求开放通商,割让……割让濠镜(澳门)给他们!” “割让濠镜”朱由检冷笑一声,“佛郎机人(葡萄牙人)在濠镜经营近百年,红毛番这是想虎口夺食胃口倒是不小!” “王爷明鉴!”沈廷扬连忙道,“红毛番此举,实乃狼子野心!他们占据澎湖,进可窥视福建、台湾,退可封锁南洋航路,劫掠商船!其船坚炮利,福建水师……唉,草民亲眼所见,水师战船陈旧,火炮射程威力远逊于红毛巨舰,几次小规模冲突,皆损兵折将,未能撼动其分毫!长此以往,东南海疆危矣!沿海商民,将永无宁日!”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朱由检的脸色,见王爷虽面沉如水,却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心中稍定,继续道:“草民还探知,红毛番此番动作,背后恐有倭寇浪人推波助澜!他们勾结了一些被朝廷剿灭的倭寇余孽,如李魁奇旧部,为其提供向导、补给,甚至充当打手!”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沈廷扬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澎湖被占的消息,如同在京城这锅即将沸腾的滚油里,又泼进了一瓢冷水,激得油花四溅。 方正化眉头紧锁,轻声道:“王爷,红毛番趁火打劫,其心可诛。然眼下京城……恐无暇南顾啊。”他的意思很明白,天启病危,权力更迭在即,朝廷的注意力全在紫禁城,谁还顾得上千里之外的澎湖几个小岛 李若琏虽然领命出去了,但他的心腹校尉赵铁柱还在门外值守,显然也听到了沈廷扬的汇报。他忍不住插嘴,声音带着武将特有的粗粝和杀气:“他娘的!这群红毛鬼,真会挑时候!王爷,给末将……哦不,给李千户调拨几门新炮,末将带一队兄弟坐沈掌柜的快船南下!轰他娘的!看是红毛番的脑袋硬,还是咱们的炮弹硬!” 方正化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这莽夫,就知道打打杀杀!海上打仗是儿戏吗新炮再利,没有熟悉海战的兵将,没有坚固的战船,开出去也是送死。 朱由检没有理会赵铁柱的嚷嚷,他看向沈廷扬:“沈卿,依你之见,当如何应对福建水师指望不上,朝廷暂时无力南顾,难道就任由红毛番盘踞澎湖,肆虐海疆” 沈廷扬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眼中精光一闪,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王爷!硬拼红毛巨舰,确非上策。然草民在东南海上行走多年,深知有一人,或可解此困局!” “哦何人”朱由检明知故问,但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重视”。 “此人姓郑,名芝龙,表字飞黄,福建泉州南安人!”沈廷扬的声音带着一种推介“奇货”的兴奋,“此人乃海上枭雄!早年随大海商李旦(颜思齐)纵横东洋、南洋,李旦死后,其麾下大部船队人马尽归郑芝龙所有!如今他雄踞台湾魍港(今北港),拥战船数百艘!麾下亡命之徒、倭国浪人、乃至精通水战的好手,逾万之众!其势力范围,北至日本,南抵吕宋,东洋、南洋海面,悬挂其‘郑’字令旗或‘五峰’旗号者,皆受其庇护,海盗莫敢犯之!红毛番在澎湖,也曾与其麾下船队交过手,吃了不小的亏,对其颇为忌惮!” “郑芝龙”朱由检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仿佛在思索,“本王略有耳闻。朝廷屡次招抚,皆被其婉拒或敷衍。此等海上巨寇,桀骜不驯,岂肯轻易为朝廷所用” “王爷明鉴!”沈廷扬连忙道,“郑芝龙确是枭雄之姿,重利轻义。然其根基在海上,所求者,无非是朝廷认可的一席之地,以及更大的海上贸易之利!他虽拒抚,却也未曾公然扯旗造反,与朝廷为敌。此人心思缜密,深知仅凭海上力量,难以长久。若朝廷能许以高官显爵,开放海禁允其专营,甚至……默许其整合东南海上势力,以其之力,驱逐澎湖红毛,压制荷兰气焰,拱卫海疆,绝非难事!此乃以寇制夷,驱虎吞狼之上策!” 他顿了顿,观察着朱由检的神色,补充道:“草民早年行商日本时,曾与郑芝龙有过数面之缘,彼时他尚在李旦手下,便已显露出不凡气度。草民在东南海商中亦有故旧,与郑氏集团中一些头目有旧。若王爷允准,草民愿冒险一试,秘密南下,尝试与郑芝龙搭上线,探其口风!”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方正化眉头皱得更紧,招抚大海寇这风险太大了!万一不成,反惹一身骚。而且郑芝龙那种人,是能轻易驾驭的吗被赶走了红毛狼,又引来一头更凶的郑老虎! 赵铁柱在门外听得抓耳挠腮,忍不住又小声嘀咕:“招安海寇听着就不靠谱!王爷,还是让末将带炮去轰吧!一炮解千愁!” 朱由检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再次走到窗边。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蝉鸣也歇了,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将至的沉闷。 京城的风暴眼正在形成,而千里之外的澎湖,红毛番的炮台也在日夜赶工。内外交困,危如累卵。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沈廷扬:“沈卿。” “草民在!” “此事,本王准了。”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即刻秘密准备,挑选精干可靠之人随行。带上本王的手书和信物。”他走到书案前,提笔疾书,写下一封措辞谨慎但暗含招揽之意的密信,盖上信王私印,又取下一枚随身玉佩作为信物。 “记住!”他将信和玉佩交给沈廷扬,目光灼灼,“此行首要任务是接触、试探、建立联系!摸清郑芝龙的底细、实力和真实意图!澎湖之事,可作为切入点,但切勿操之过急,更不可轻易许诺朝廷官职!一切,待京城大局落定,再行定夺!你的安全第一,若有危险,立刻撤回!” 沈廷扬双手接过信物,感受着那玉佩的温润和信笺的重量,心中激动万分,深深一揖:“草民领命!定不负王爷所托!” “去吧。小心行事。”朱由检挥挥手。 沈廷扬再次行礼,躬身退出书房,脚步带着一种肩负重任的轻快与凝重。 书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光线,显得更加昏暗。方正化忧心忡忡:“王爷,招抚郑芝龙,风险极大。此人野心勃勃,恐非池中之物。万一……” “没有万一。”朱由检打断他,声音冰冷,“红毛番占据澎湖,是心腹之患!郑芝龙盘踞海上,亦是疥癣之疾!然疥癣之疾,尚可徐徐图之;心腹之患,却可能致命!眼下,红毛番是更直接的威胁。郑芝龙再桀骜,终究是汉人,所求不过富贵权势。而红毛番……”他眼中寒光一闪,“他们要的是我大明的疆土和白银!是亡国灭种之祸!”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戳在澎湖的位置:“驱虎吞狼,纵然有险,也值得一搏!若郑芝龙真能为我所用,则东南海疆可定,红毛番可逐,未来组建新式水师,也有了根基!若他狼子野心,不可驾驭……”朱由检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凛冽的杀意,“待本王腾出手来,再收拾他也不迟!火炮,可不止能对付陆上的鞑子!” 方正化心中一凛,不再多言。他知道王爷心意已决,且思虑深远。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铅灰色的天幕,紧接着,滚滚雷声由远及近,轰然炸响!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棂上,瞬间连成一片雨幕。 暴雨,终于来了。 朱由检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白茫茫的雨雾,眼神锐利如刀。 京城的风暴,海上的恶浪,还有那蛰伏在东南海疆的蛟龙……所有的暗流,都在这一刻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搅动、汇聚。 风暴眼中心,他握紧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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