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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苍天,何伯于我。 雨水,是建康城朱雀航码头唯一的基调。 冰冷,黏腻,无休无止。它们从灰暗的天幕中倾泻而下,冲刷着青石板路面的泥泞,也冲刷着木质囚笼里,那一具具蜷缩着的、几乎失去人形的躯体所散发出的绝望。 林默蜷在笼子的角落,铁栏的寒气像毒蛇,钻透他破烂单薄的衣衫,啃噬着他仅存的体温。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胸腔深处隐秘的痛楚——那是几天前试图逃跑留下的纪念,牙行打手们包了铁皮的木棍,教会了他什么是这个时代的规矩。 空气里混杂着河水泛滥的腥气、货物腐烂的霉味,以及人类被剥夺一切后,从骨子里渗出的馊臭与死气。这些气味构成了一种实质般的压迫感,比拳头更让人窒息。 他闭上眼,试图将这一切隔绝。但比身体痛苦更尖锐的,是记忆的鞭挞。 他曾名叫林默。来自一个灯火通明、信息能在弹指间传遍寰宇的时代。他带着那个世界的知识、骄傲,以及一颗在原本世界被现实毒打得支离破碎、妄图在此地重获价值的心,跌落至此。 初来时,不是没有过狂想。千年的见识差距,何尝不能搅动风云 现实很快扇来了第一记耳光。他这具名为“阿留”的躯体,只是一个在饥荒中家破人亡的农家少年。没有身份,没有力量,只有饥饿带来的虚弱,和一双与周遭格格不入、如今已被磨得黯淡的眼睛。 他试过。利用基础的卫生知识,他几乎遏制了一个小村落里蔓延的腹泻。结果,村中巫祝指认他使用“妖法”,冲撞了土地神。那些他曾帮助过的村民,在恐惧与愚昧的驱使下,用石块和唾沫将他驱逐出境。那时,他尚能用“愚昧无知”来宽慰自己。 他不服。流亡到市镇,他凭借记忆改良了纺机,绘制了更高效的水力翻车图样,想以此立足。可他低估了人心的贪婪与等级的森严。市井豪强夺走他的图样,反诬他偷窃,一顿毒打之后,他像野狗一样被丢弃在臭水沟旁。那时,他还能用“规则黑暗”来解释。 直到他愚蠢地试图触碰这个时代真正的权柄。他凭着对历史地理的模糊记忆,绘制了一幅标注山川险要、物产分布的南方舆图,想献给一位素有贤名的郡守。结果,舆图被斥为“妄诞不经”,他本人则以“北朝细作”的罪名被投入黑牢,几经转手,成了这码头上与牲口无异的商品。 知识智慧 在绝对的权力和根深蒂固的阶级面前,脆弱得像阳光下的露珠。 雨水顺着纠结的头发流进眼睛,一片酸涩的模糊。他想起穿越前那个世界的最后时刻,高楼下的万家灯火,以及内心那份被反复捶打后、最终选择放弃一切的虚无。本以为来到这里能换个活法,能凭借“先知”成为执棋者,谁知,只是从一种绝望,坠入另一种更具体、更无路可逃的绝望。 或许,死亡才是唯一的仁慈。这个念头,在无数次毒打与屈辱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诱人。 “都抬起头来!让贵人看看你们的成色!”牙行伙计尖利的声音像一把锉刀,刮擦着他的耳膜,伴随着木棍狠狠敲击笼子的“哐哐”声。 林默下意识地将自己蜷缩得更紧,这是一种身体对未知命运的本能恐惧,也是灵魂最后的、微弱的反抗。 脚步声在他的笼前停下。 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雨水让视线模糊,首先闯入的,是一双纤尘不染的云纹锦靴,上好的绸缎即便在阴雨天,也泛着不容忽视的、柔和而矜贵的光泽。顺着靴子往上,是月白色的锦袍下摆,绣着雅致的暗纹,料子轻薄垂顺,与他身上糊满泥浆的破布形成惨烈的对比。 再往上,是一张年轻、清俊,却带着一种与这肮脏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气度的脸。 那青年约莫二十出头,眉眼疏朗,鼻梁挺直,唇线微薄,此刻正微微抿着。他的眼神很特别,没有寻常贵族看待奴隶时那种毫不掩饰的轻蔑或猎奇,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值得探究的物事不,比那更深些,带着一种冷静的评估,以及一丝被完美隐藏的、极淡的怜悯。 林默在狱中,在街头,见过太多士族。他们的眼神大多像冰,或像钩子。但这一个,不同。 “阿琰,此等残奴,气息奄奄,买之何用平白污了我谢氏门庭。”青年身旁,一个穿着华贵紫袍、面容带着几分刻薄的中年人蹙眉开口,语气中的不耐几乎凝成实质。他手中的麈尾(拂尘)嫌恶地挥了挥,仿佛要驱散这贫贱之地污浊的空气。 被称作“阿琰”的青年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越过冰冷的铁栏,落在林默身上,尤其在他脸上那道新鲜的、皮肉外翻的鞭痕,以及他因寒冷和疼痛而不自觉剧烈颤抖的身体上,停留了片刻。 林默能感觉到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让他无所遁形,连内心深处那点可怜的骄傲都被看得一干二净。他感到一阵屈辱的愤怒,和一丝微弱的不甘。凭什么凭什么他要像砧板上的鱼肉 就在那紫袍族兄再次准备开口催促时,谢琰忽然动了。 他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玄色貂裘,动作自然而毫无迟疑,从铁栏的间隙中,轻轻塞了进来,正好盖在了林默几乎冻僵的、蜷缩着的身体上。 一股混合着淡淡檀香和主人体温的暖意,瞬间将林默包裹。 那一刹那,林默整个人都僵住了。 预想中的呵斥、挑剔、贬低,都没有发生。没有高高在上的怜悯施舍,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问话。只有这一个简单的,近乎本能的动作。 “冷吗” 青年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朗如玉磬,在这嘈杂的雨声中,清晰地、不容抗拒地钻进林默的耳中。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就像在问一件很寻常的事。 可就是这两个字,和那件带着体温与高贵香气的貂裘,像一道微弱却无比尖锐的光,猛地刺穿了林默用数月麻木和绝望辛苦构筑起来的、坚硬冰冷的心防。他遭受过驱逐、毒打、囚禁和贩卖,那是这个世界对他这个“异类”最彻底的恶意。他几乎已经坚信,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冰冷、残酷、弱肉强食,没有任何温情可言。 然而,此刻,这个身份与他有着云泥之别的士族青年,却给了他一件足以救命的衣物,问了他一句“冷吗”。 这微不足道的善意,在此刻林默荒芜漆黑的世界里,不啻于一轮太阳轰然升起,重逾千钧,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猛地抬起头,雨水和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滚烫的液体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沉静的目光依然落在自己身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他。是求生的本能是对这唯一微光的贪婪还是……那不甘心就此沉沦、彻底湮灭的最后一丝念想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可能是他逃离这个囚笼,逃离注定的死亡,甚至……或许,能抓住一点什么真实东西的,唯一的机会。 他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拖着几乎不听使唤、遍布伤痛的身体,向着笼门的方向,艰难地、一寸寸地爬了过去。每动一下,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但他不管不顾,眼中只有那双云纹锦靴。 终于,他爬到了笼边,额头,带着全身的重量和某种决绝的意念,重重地抵在了冰冷潮湿的铁栏上。 这是一个奴隶表示彻底臣服和乞求的姿态。 但林默的心中,没有半分对权贵的臣服。只有一种找到目标的、近乎疯狂的冰冷清醒,和一种向这黑暗时代发起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反击的决绝。 他放弃了那个不切实际的、想要照亮整个时代的梦。 现在,他只想抓住眼前这唯一的、真实的光。 哪怕,这光,或许会将他引向更深的深渊。 他维持着额头抵栏的姿势,用嘶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 “求……贵人……收留。” 雨水敲打着囚笼,噼啪作响。码头上的人群依旧喧嚣。 但在林默的世界里,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他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笼外那双云纹锦靴,以及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之上。 他献上的,不仅仅是自由,更是他穿越以来,历经无数次毒打后,仅存的、全部的自己。 这是他向这个黑暗时代,献上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名为“忠诚”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