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李石头的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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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沉沉地压在救护所低矮、污浊的顶棚上。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一盏用炮弹壳改制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劣质油脂的滋养下，顽强而卑微地跳动着，将摇曳不定、昏黄如鬼火的光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和一张张痛苦扭曲的脸上。浓烈的气味如同粘稠的实体：劣质酒精的刺鼻，伤口腐烂的甜腥恶臭，劣质烟草的呛人，排泄物的臊臭，还有浓得化不开、如同铁锈般厚重的血腥味…这些气味混合、发酵，形成一种地狱特有的、令人窒息的瘴气，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直抵肺腑。 呻吟声、压抑的哭泣声、梦魇中的呓语、军医老周沙哑的呵斥和金属器械冰冷的碰撞声…这些声音在黑暗中交织、回荡，如同无数冤魂在地狱边缘的哀嚎，永无止境。 林锋的意识就在这片声与味交织的炼狱中沉浮。身体的剧痛如同永不熄灭的暗火，持续地灼烤着他每一寸神经。左臂和大腿伤口处，被烙铁强行封闭的皮肉下，那诡异的麻痒感并未消失，反而如同无数细小的蚂蚁在深处爬行、啃噬，混合着灼痛和肿胀的酸胀，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折磨。最要命的是右肋深处的闷痛，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上面，将撕裂般的痛楚推向四肢百骸。喉咙里的血腥味如同烙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的刺痛和浓重的铁锈气息。 他感觉自己像一具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残骸，承受着无休止的凌迟。属于“林二狗”的身体早已超越了极限，仅靠着一股被强行激发的、属于“狼牙”的求生意志在死死支撑。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时聚时散，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朦胧中，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触碰他干裂的嘴唇。他本能地张开嘴，一股带着微弱食物香气的温热糊状物流了进来。是赵小栓。这个少年不知疲倦地守在他身边，用温水泡软了那块珍贵的饼子，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喂给他。动作笨拙而小心，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二狗哥…慢点…再吃一点…” 赵小栓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被巨大悲伤压抑后的空洞。他的眼睛红肿，眼窝深陷，脸上糊满了泥浆和泪痕干涸后的痕迹，只有看向林锋时，那空洞的眼底深处才会燃起一丝微弱而执拗的光。 林锋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吞咽着。粗糙的饼渣划过喉咙，带来灼痛，却也带来一丝微弱的、食物带来的暖意。这暖意如同黑暗深渊里透下的一缕微光，勉强维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突然！ “呃啊——！娘！娘！我不想死！疼！疼死我了——！”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充满了极致痛苦和绝望的惨嚎，如同炸雷般在救护所的另一端猛地炸响！那声音尖锐、扭曲，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恐怖力量，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呻吟和哭泣！ 林锋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嚎震得浑身一颤！涣散的意识因为这巨大的声波刺激而瞬间凝聚！他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在昏黄的油灯光线下剧烈晃动、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水幕。他看到了！就在不远处另一张担架上，一个腹部被炸开、肠子都流出来的重伤员，正如同离水的鱼般疯狂地弹动、挣扎！他双手死死抓挠着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口，发出骇人的嚎叫！鲜血和破碎的内脏组织随着他的挣扎不断涌出！两个士兵正拼死按住他，但根本无法阻止那濒死的疯狂！ “按住他！快！给他灌点酒！” 老周沙哑的咆哮声响起，带着一丝气急败坏。 浓烈的血腥味和内脏的腥臭瞬间盖过了其他气味，如同实质的浪潮般扑面而来！林锋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属于“林二狗”的身体本能地想要呕吐，但更强烈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同类惨死的巨大冲击和一种冰冷的、置身地狱的荒谬感！ 就在这混乱、血腥、意识被剧烈冲击的瞬间！ 一个冰冷、低沉、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铁皮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清晰地钻进了林锋的耳朵里。声音离得很近，近得仿佛就在他的担架边。 “你，到底是谁”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嘈杂的冰冷力量，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林锋混乱的意识深处！ 林锋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左臂和大腿伤口的麻痒灼痛，肋下的闷痛，喉咙的灼烧感…所有的剧痛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被这冰冷的问话冻结！ 他猛地转过头！动作因为身体的虚弱和剧痛而显得极其僵硬、扭曲！ 昏黄摇曳的油灯光线下，一张如同岩石般冷硬、棱角分明的脸，清晰地映入了林锋模糊晃动的视野！ 是李石头！ 他就蹲在林锋的担架旁，距离近得能看清他脸上每一道被硝烟和风霜刻下的深刻纹路。他身上的军装同样破烂不堪，沾满了干涸发黑的血迹和泥浆，右肩胛下方被刺刀划开的位置，厚厚的包扎布条边缘，依旧有暗红色的血渍渗出，在油灯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色泽。 但这一切，都无法掩盖他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又如同打磨到极致的黑曜石！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疲惫！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锐利的——审视！那目光穿透了林锋脸上厚厚的血污和泥浆，穿透了他虚弱的伪装，仿佛要直接刺入他的灵魂深处，将里面隐藏的一切秘密都剖开、晾晒！ “林二狗” 李石头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低沉沙哑的调子，却带着一种更深的、令人骨髓发寒的探究，“那个被炮震一下都能尿裤子的新兵蛋子那个扔石头打鸟都打不准的林二狗” 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林锋的心上。 “炸重机枪…精准得邪门…” “拼刺刀…比老子练了十年的老兵还狠…” “预感鬼子从洼地来…连地图都看不懂…” “现在…被烙铁烫烂了胳膊…灌了烧刀子…肠子都快咳出来了…还能睁眼…” 李石头微微前倾身体，那张冷硬的脸在摇曳的油灯光影下显得更加棱角分明，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他锐利的目光死死锁定林锋那双因为剧痛和震惊而涣散、却又在深处闪烁着本能警惕的眼睛。 “告诉我，”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地敲打在林锋的耳膜上，也敲打在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你，到底是谁” 死寂。 救护所另一端那个重伤员的惨嚎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只剩下垂死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其他伤员的呻吟也仿佛被这冰冷的问话冻结。只有油灯的火苗在不安地跳动，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锋！比身体的剧痛更甚！比日军的刺刀更利！身份！这个致命的秘密！终于被这个如同鹰隼般敏锐的老兵，在这炼狱般的救护所里，赤裸裸地、带着血腥气地挑开了！ 他想否认！想辩解！想用“林二狗”的怯懦和恐惧来伪装！但李石头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将他所有的伪装都照得无所遁形！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断裂的肋骨，带来窒息般的闷痛和更汹涌的血腥味！ “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林锋所有的防御！他猛地弓起身体，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呛咳！伴随着咳嗽，一大口暗红色的、带着泡沫的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染红了胸前肮脏的绷带，也溅落在冰冷的担架边缘！ 剧痛！肋下的撕裂感如同火山爆发！眼前瞬间被黑暗和金星彻底吞噬！意识在巨大的恐惧和身体的崩溃中，如同脆弱的玻璃般片片碎裂！他最后看到的，是李石头那双在昏黄光线下、依旧冰冷锐利、深不见底的眼睛！那目光，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即将沉沦的意识深处！ “二狗哥！” 赵小栓带着哭腔的惊呼响起。 李石头沉默地看着林锋在剧痛和咳血中彻底昏死过去，身体软软地瘫倒在担架上，只剩下微弱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他那双锐利的鹰眼中，审视的光芒并未因为林锋的昏迷而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深沉、更加复杂。 疑惑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震惊如同冰锥般刺入心底。 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油灯摇曳的光线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笼罩着昏迷的林锋和惊恐无助的赵小栓。他没有再看林锋，只是沉默地、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污浊不堪、充满了死亡气息的空气。右肩的伤口传来阵阵闷痛，提醒着他昨夜那场惨烈的断后。 最终，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张在昏迷中依旧痛苦蹙眉、沾满血污的脸，然后转身，迈着沉重而无声的步伐，如同融入黑暗的幽灵，消失在了救护所污浊的阴影里。 脚步声远去，最终被伤员的呻吟和远处隐约的炮火声彻底吞没。 赵小栓扑到林锋身边，手忙脚乱地用破布擦拭着他嘴角和胸前的血迹，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嘴里语无伦次地哭喊着：“二狗哥…你别死…石头哥…他…他不是故意的…你别死啊…” 而昏迷中的林锋，意识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只有身体在本能的痛苦中轻微地抽搐着。李石头那双冰冷审视的眼睛，如同悬在黑暗深渊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成为这无边痛苦中最冰冷、最致命的烙印。身份的秘密，如同一个被强行撕开的、鲜血淋漓的伤口，暴露在这炼狱的空气中，散发出令人绝望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