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碎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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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的地砖凉得像浸了冰,阿菀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砖,能闻到砖缝里陈年的霉味。 右手腕火辣辣地疼,刚才被李总管甩出去时,手骨撞在鎏金铜炉上,现在动一下都像有针在扎。但她不敢动,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胸腔起伏太大,带动了地上那摊狼藉——那是皇上刚用了两口的燕窝粥,现在瓷碗碎成了八瓣,米白色的粥混着暗红色的血,在青砖上洇出一片刺目的污渍。 血是她的。刚才李总管拽她时,她的指甲刮过碎瓷片,硬生生剜下一小块肉来。 “废物!”李总管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鞭子,抽在空气里,“皇上刚歇下,你就敢打碎东西是活腻了想拉着我们一起陪葬吗” 阿菀把脸埋得更低,嘴唇咬得发白。她不敢辩解,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李总管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在这养心殿里,一个最低等的洒扫宫女,连辩解的资格都没有。 她今天本该轮休的。是小莲哭着求她,说自己的母亲病重,想请半天假出去买点药,让她帮忙顶一下午的班。小莲是她进宫三年来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人,阿菀没多想就应了。可她忘了,小莲负责的是养心殿外殿的清扫,而皇上今日恰好留在养心殿午休。 更没料到的是,她端着空碗转身时,会被人猛地绊了一下。 那一下很轻,却足以让她失去平衡。她甚至没看清是谁绊了她,只瞥见一抹鹅黄色的裙角飞快地闪过,消失在屏风后面。 宫里穿鹅黄色的,只有大应以上的位份。阿菀的心沉了下去,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还愣着干什么”李总管的脚踹在她的腰侧,不重,却带着羞辱的意味,“还不快把这摊子收拾干净!要是惊动了皇上,仔撕你的皮!” 阿菀咬着牙,忍着疼,伸出流血的手去捡地上的碎瓷片。尖锐的瓷片又划破了她的手指,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滴在粥渍里,晕开一朵朵小小的血花。 她的动作很慢,不是故意的,是真的疼。手腕像是要断了一样,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神经,疼得她眼前发黑。 “没用的东西!”李总管不耐烦地骂了一句,转身对旁边一个小太监说,“去,把她拖去柴房,等皇上醒了再发落。” 两个小太监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起阿菀的胳膊。阿菀挣扎了一下,不是想反抗,只是想把地上的碎瓷片捡干净。她知道,若是留着这些东西,等会儿过来检查的姑姑看到了,只会更重地罚她。 可她的挣扎在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太监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他们像拖死狗一样把她往外拖,她的膝盖在粗糙的青砖上摩擦,很快就磨破了,渗出血来,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经过屏风时,阿菀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屏风后面空荡荡的,只有一盆开得正盛的牡丹,花瓣上还沾着几滴晶莹的水珠。刚才那抹鹅黄色的裙角,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但阿菀知道,那不是幻觉。她甚至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是西域进贡的安息香,宫里只有兰答应最喜欢用这种香。 兰答应……阿菀的心猛地一缩。 上个月,兰答应在御花园里赏花时,不小心崴了脚,是她碰巧路过,扶了兰答应一把。当时兰答应还笑着赏了她一块桂花糕,说她手脚麻利。 可今天…… 阿菀不敢再想下去。宫里的人心,比这深秋的寒风还要冷,比这青砖地上的碎瓷还要硬。 柴房又黑又冷,角落里堆着半人高的柴火,散发着潮湿的霉味。两个小太监把她扔在地上,锁上门就走了,连一盏灯都没给她留下。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阿菀蜷缩在地上,抱着受伤的手腕,疼得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恐惧。 她知道,被拖到柴房,意味着事情没有结束。李总管说等皇上醒了再发落,可皇上日理万机,哪会记得一个打碎了碗的宫女所谓的“发落”,不过是李总管等人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轻则杖责,重则……就是拖到乱葬岗喂野狗。 进宫三年,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事了。去年冬天,一个负责给贵妃研墨的宫女,因为研的墨浓了一点,就被贵妃身边的掌事姑姑杖责二十,扔回住处不到半夜就断了气。最后也只是被说成“突发恶疾”,不了了之。 她不想死。 她还有娘在宫外等着她。娘说过,等她熬够五年,攒够了钱,就请人把她赎出去,到时候她们就找个小县城,买一间小院,种点蔬菜,再也不回这吃人的皇宫了。 还有三个月,她就进宫满三年了。再熬两年,就两年…… 阿菀咬着牙,强忍着眼泪。她不能哭,在这宫里,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只会让人看笑话,甚至引来更多的麻烦。 她试着动了动手腕,还是很疼,但是好像没有断。手指上的伤口已经不怎么流血了,只是火辣辣的。膝盖也很疼,大概是磨破了一大块皮。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很轻,不像是太监宫女的脚步声,倒像是……刻意放轻了的。 阿菀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警惕地盯着门口。 柴房的门是老旧的木门,门板上有一道裂缝。阿菀透过裂缝往外看,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光影。 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 接着,她听到了一个极轻极轻的声音,像是怕被人听见:“阿菀你在里面吗” 是小莲的声音! 阿菀的心一松,刚想应声,又猛地想起什么,把话咽了回去。小莲不是请假出去买药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带着一丝她从未听过的紧张和……恐惧 “阿菀,我知道你在里面。”小莲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是贴着门缝说的,“你听我说,等会儿不管李总管怎么问你,你都要说……是你自己不小心打碎的,千万不要提任何人,尤其是……” 她的话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尖利的女声:“小莲你在这里干什么” 小莲的声音戛然而止。 阿菀的心瞬间又揪紧了。她听出那个尖利的女声是谁了——是兰答应身边的掌事姑姑,刘姑姑。 “没、没什么,刘姑姑。”小莲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我……我路过,想看看柴房有没有人。” “路过”刘姑姑冷笑一声,“这柴房偏僻得很,你买完药不从正门回偏殿,跑到这里来路过我看你是想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不是的,刘姑姑,我没有……” “没有”刘姑姑的声音拔高了几分,“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在跟谁说话这柴房里关着的可是打碎了皇上御碗的罪奴,你跟她说话,是想串通什么” 阿菀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死死地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外面传来拉扯的声音,还有小莲带着哭腔的辩解:“刘姑姑,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还敢嘴硬!”刘姑姑的声音里带着狠厉,“来人啊,把这个意图勾结罪奴的贱婢拖下去,掌嘴二十,关到慎刑司去!” “不要!刘姑姑,我真的没有……”小莲的哭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柴房里又恢复了寂静。 阿菀瘫坐在地上,浑身冰冷。 小莲被带走了。因为跟她说了几句话,就被冠上了“勾结罪奴”的罪名,关到了慎刑司。 慎刑司是什么地方那是宫里最恐怖的地方,进去的人,十个有九个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 小莲…… 阿菀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手背上,又迅速被冻成了冰。 她不明白,小莲为什么要冒险来看她为什么要跟她说那些话尤其是那句“千万不要提任何人,尤其是……” 尤其是谁 是兰答应吗 阿菀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抹鹅黄色的裙角,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安息香。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难道……小莲知道是兰答应绊了她甚至……小莲和兰大应之间,有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阿菀猛地擦干眼泪,警惕地看着门口。 门被推开了,李总管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手里拿着一根黑漆漆的棍子。 “皇上醒了。”李总管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寒意,“皇上说,惊扰了他休息,不能轻饶。”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阿菀流血的手上和膝盖上,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本来呢,打碎个碗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谁让你不长眼,偏偏在皇上休息的时候惹事” “拖出去,杖责四十。”李总管挥了挥手,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记住,打重一点,让她知道什么地方该来,什么地方不该来。” 两个小太监立刻上前,再次架起阿菀。 阿菀的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阵发黑。 四十杖。 对于一个瘦弱的宫女来说,四十杖足以要了半条命。 她看着李总管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突然想起小莲刚才的话——“千万不要提任何人”。 是啊,不能提。就算说了是兰答应绊了她,又有谁会信一个最低等的宫女,和一个位份在身的大应,皇上会信谁到时候只会被安上一个“攀诬主子”的罪名,死得更快,甚至可能连累宫外的娘。 小莲大概是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才会冒险来提醒她。 可是小莲…… 阿菀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疼。 她被拖出柴房,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看到几个宫女太监远远地站着,低着头,不敢看她,眼神里却藏着好奇和幸灾乐祸。 这就是宫里。你的苦难,永远是别人的谈资。 她被按在冰冷的地上,粗糙的地面摩擦着她磨破的膝盖,疼得她几乎要晕过去。 行刑的太监举起了棍子,带着风声,狠狠地落了下来。 “啪!” 剧痛瞬间传遍全身,阿菀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忍不住溢出一声闷哼。 “啪!” 第二棍又落了下来。 她死死地咬着牙,把所有的声音都咽了回去。 她不能喊,不能叫。她要活着,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也要活着。 她要知道,小莲为什么会被抓。 她要知道,那抹鹅黄色的裙角后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她还要……活着走出这红墙,回到娘的身边。 棍子一下下落在她的背上,疼得她意识渐渐模糊。她好像看到了小莲哭着求她顶班的样子,看到了娘在宫门外送她时含泪的眼睛,还看到了那抹鹅黄色的裙角,在屏风后面一闪而过,像一朵淬了毒的花。 不知过了多久,杖责终于停了。 阿菀趴在地上,浑身是血,像一摊烂泥。她能感觉到生命在一点点流逝,意识越来越沉,眼皮重得像灌了铅。 就在她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一个低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姑娘,撑住。今晚子时,会有人来救你。” 阿菀猛地睁开眼,想看清是谁在说话。 可她只看到一双穿着黑色布鞋的脚,飞快地离开了。 救她 谁会来救她一个将死的罪奴 是小莲安排的人吗还是……另有其人 她的意识再次模糊下去,这一次,她仿佛看到黑暗中,有一点微弱的烛火,在风中摇曳,明明灭灭,却始终没有熄灭。 就像她此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