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人间，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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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缕裹挟着冰晶的狂风，在她们身后呜咽着散去。 叶轻眉拄着一根随手撅来的枯树枝，每一步都深深陷入半融的雪泥之中，发出“咯吱”的轻响。刺骨的寒意透过靴子渗入脚底，却让她感到一种近乎痛楚的鲜活。她的呼吸在眼前凝成浓白的雾，脸颊被风刀刮得生疼，泛着健康的红晕。 然而，她的眼眸却亮得灼人，仿佛盛下了整个荒原的光。 她停下脚步，微微喘息，极目远眺。 视野所及，不再是神庙那永恒不变、冰冷光滑的金属平原和精准模拟的穹顶天光。眼前是一片无垠的、被残雪斑驳覆盖的枯黄草场，大地粗粝而真实地向着天际蔓延。在地平线那模糊的灰色曲线之上，几缕纤细的、却无比真实的炊烟，正从容不迫地袅袅升起，融入低垂的云层。 那是人烟。 是生命挣扎、燃烧、存在的痕迹。 是……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奔赴的，人间。 一股汹涌澎湃、复杂难言的情感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喉头哽咽，眼眶发热。她在神庙里看过无数关于“人间”的影像记录，超高清，全息模拟，甚至能完美复现紫罗兰的香气和雨后青石板的触感。 但都不及此刻万一。 风里带来的，是真正的、混杂着枯草腐烂、牲畜臊膻、潮湿土壤、远处燃烧干牛粪饼的烟火气，还有一丝极隐约的、烤制面食的焦香。耳朵里听到的，是风掠过千万根草茎的沙沙呜咽，极远处模糊的犬吠，积雪从枝头坠落的扑簌声，以及一种庞大、深沉、名为“生活”的背景噪音。 这所有的粗糙、混杂、甚至略带污浊的气息，共同构成了一个无比真实、触手可及的世界。 “怎么样”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战栗的清醒，“是不是……完全不一样”她像是在对身旁永远沉默的守护者低语，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告。 五竹静立在她侧后方半步，像一尊亘古存在的黑色石碑。风雪未能在他挺括的黑衣上留下任何痕迹，甚至连发丝都未曾凌乱。他没有表情，没有好奇，没有疲惫，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前方，所有的传感器无声运转，将周遭环境转化为最客观的数据流。 “环境扫描完成。”他平板无波的声音响起，打破寂静，却没有任何情感温度，“温度：零下十一度。风速：四级。西北方向。可见范围内：无大型掠食生物热能信号。西南方向，三点七公里处，发现小型人类聚居点，检测到十四个稳定热源。综合评估：威胁等级，低。” 叶轻眉忍不住弯起了嘴角，一种近乎宠溺的无奈情绪漫上心头。这就是五竹，永远用最绝对理性的方式，去解构这个感性的世界。 “那不是威胁，五竹。”她纠正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刚刚获得自由的、轻快的笑意，“那是……我们未来的邻居。” 她迈开脚步，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炊烟的方向跋涉。尽管步履依旧艰难，但步伐却莫名轻快了许多，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重负。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个简陋村落的轮廓在视野里逐渐清晰。低矮的土坯房和歪斜的木屋像蘑菇一样散落在雪原上，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几个裹成球状的孩子正在村口的空地上追逐一只瘦狗，冻得通红的脸上洋溢着简单的快乐。看到他们这两个突兀的陌生人，孩子们立刻停下嬉闹，怯生生地缩到一旁，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又警惕地打量着。 叶轻眉的目光掠过孩子们身上那并不厚实、甚至有些破旧的棉袄，心头像是被细微的针尖轻轻刺了一下。在神庙，恒温系统永远完美，从未有人需要忍受这种最原始的严寒。 一个穿着厚重、油污发亮羊皮袄的老牧民正从一间低矮的土屋中弯腰走出来，看到他们，尤其是叶轻眉身上那件虽沾满泥泞却依然能看出材质非凡、设计奇特的外套，浑浊的老眼里立刻闪过浓浓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叶轻眉努力调动面部肌肉，露出一个她认为最友善、最无害的笑容，主动走上前。她回忆着资料库里那些关于这个时代民俗的碎片信息，试图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更自然：“老丈，打扰了。我们……是远道来的行路人，想用身上这件衣裳，跟您换两套寻常穿的旧衣服，再换些能填肚子的干粮，您看行吗” 老牧民粗糙的手在衣襟上搓了搓，上下下、反复地打量着她，目光更多次扫过她身后那个气息沉静得令人心悸的黑衣男子，犹豫踌躇了半晌，最终还是对那件奇异银袄的渴望压过了疑虑，他点了点头，用含混浓重的乡音嘟囔了几句，侧身让开了门口。 屋里比外面暖和许多，但也更加昏暗，空气混杂着浓烈的羊膻味、燃烧柴草的烟味、发酵奶制品酸味和一种长年累月生活沉积下的浑浊气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佝偻着腰在土灶前添火，见到生人进来，惊慌地站起身，手足无措。 叶轻眉利落地解开银色隔热服的扣子，将它脱了下来。即使在屋内昏暗的光线下，那件衣服奇异的光泽、毫无缝纫痕迹的做工，也显然超出了老牧民认知的所有范畴。他和老妻子的眼睛瞬间直了，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就用这个，换您两家干净暖和的旧衣裳，再换些能路上吃的干粮，成吗”叶轻眉将衣服递过去。 老牧民几乎是抢一般接过了衣服，一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反复摩挲着那光滑冰凉的材质，脸上绽放出难以置信的、近乎狂喜的光芒。老妇人则慌忙转身，在角落一个破旧的木箱里翻捡了许久，才找出两套虽然打了不少补丁、但浆洗得还算干净的厚实粗布衣裤，又用一块灰布包了一大块黑硬的干酪和几张看起来能硌掉牙的粗面饼，近乎惶恐地塞到叶轻眉手里，嘴里还用方言不停地念叨着感谢的话。 叶轻眉在里间换上了那身粗布衣服。布料粗糙，摩擦着娇嫩的皮肤，带来一种微刺的痒意，款式宽大臃肿，毫无美感可言。但她对着屋里一块模糊的铜镜照了照，镜中那个村姑打扮的女孩，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和踏实。她将长发用一根找到的木筷随意绾起，走了出去。 五竹也换上了一套同样质地的深色男装，依旧是毫无装饰的剪裁，但那份超越凡俗的冷冽气质，却并非一身粗布衣所能掩盖。 告别了千恩万谢、几乎要跪下来磕头的牧民一家，他们再次踏上路程。叶轻眉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小小的、在雪原中艰难求存的贫瘠村落，将那一瞬间涌起的复杂心绪默默压入心底。 她一边费力地啃着硬如磐石的面饼，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张从牧民那里换来的、简陋得近乎抽象的区域地图——上面只有一些扭曲的线条和意义不明的墨点。 “嘿，五竹，”她用手指点了点地图上一个靠近弯曲线条的墨点，语气恢复了跳脱与明快，“我们去这儿，东夷城。” “理由”五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数据库里的旧世资料显示，它是这片大陆最大的港口之一，商贾云集，货通南北，消息流转最快，各国势力盘根错节，管治却相对松散。”叶轻眉条理清晰地分析着，眼眸中闪烁着智慧与规划的光芒，仿佛一位执棋者正在审视棋盘，“这种混乱又充满活力的地方，最适合我们这种没有过去、没有‘身份’的人隐藏、观察，然后……起步。我们需要先在那里站稳脚跟，积累最初的资本和人脉，然后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她收起那张几乎无用的地图，目光却已越过荒原，投向了遥远的东南方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座帆樯如林、人声鼎沸的自由港城。 “南庆……”她轻声自语，摇了摇头，“太封闭，等级太森严，像个铁桶。直接去它的都城，我们这两个来历成谜、能力异常的人，太扎眼了。”她转过头，看向五竹，像是在寻求认同，又像是在坚定自己的选择，“我们需要一个跳板。东夷城，就是最好的跳板。” 风雪早已止息，旷野寂静，前路依旧漫长未知，但目标已在心中落子。 她不再是神庙里那个只能透过冰冷屏幕窥探世界的“天脉者”。她踏在了真实的大地上，呼吸着自由却凛冽的空气，穿着人间最普通不过的粗布衣裳，规划着一个属于叶轻眉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 一种近乎野性的、蓬勃的希望，如同荒原上烧不尽的野草，在她心底破开冻土，疯狂滋长。 她拍了拍手上沾着的饼渣，昂起头，步伐坚定地向着选定的方向走去。 “走了，五竹。”她的声音清澈而有力，穿透旷野的寒风，“我们的故事，从现在起，才算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