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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晚“陆文书”出手,儿子胡小栓神奇归家后,老胡连着好几宿没睡踏实。 一闭眼就是那黑袍客冰冷的目光和桌上排列整齐的铜钱。 他偷偷打听过“督公”是什么官儿,得来的只言片语吓得他再也不敢多问。 面摊照常开张,只是老胡看谁都多了几分小心,尤其是那些穿着官靴、眼神锐利的人。 日子还得过。辽东暂时没大战事的消息传开,京师的街面似乎活泛了些。老胡的面摊生意也好了点。 巡城的兵丁、拉货的力巴、挑担的小贩,依旧是常客。但老胡敏锐地感觉到,这“活泛”底下,压着沉甸甸的东西。 “老胡,来碗汤宽的!”巡城的老赵一屁股坐下,盔甲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脸上满是疲惫,“他娘的,这巡了一宿,腿肚子都转筋了。” “赵爷辛苦,马上来!”老胡麻利地下着面,顺口问,“今儿个…没啥事儿吧” “事儿”老赵灌了口热汤,压低声音,“事儿大了去了!通州那边,新编的车营,听说炸膛了!伤了好几个弟兄!上面震怒,正查呢!说是…有建虏的探子混进去搞破坏!” 邻桌一个穿着半旧绸衫、像是哪个衙门书吏模样的中年人闻言嗤笑一声:“哼,建虏探子 我看是那帮工部的蠹虫和管事的喝兵血,拿劣铁烂铜糊弄事!火耗都‘归公’了,这帮孙子捞不到油水,可不就变着法儿坑害当兵的” “嘘!王先生,慎言!”老赵吓了一跳,紧张地四下张望。 那王书吏却似憋了一肚子气:“慎言老子在户房当差,看得真真儿的!火耗是归公了,可清丈田亩呢 北直隶那几个县闹得鸡飞狗跳!豪强们联合起来,给去清丈的御史老爷们使绊子,放狗咬人都是轻的! 听说有御史半夜被扔了黑砖!这税,最后还不是摊到咱们这些没门路的小民头上” 他越说越激动,引得周围几桌都侧目。 老胡默不作声地给王书吏的碗里多添了半勺酱肉。他心里也犯嘀咕:火耗归公清丈田亩这些词儿离他太远,可“税摊到小民头上”这话,他懂。 面价不敢涨,可进的面粉、猪骨、酱料,眼见着都贵了。 尤其是粮价,秋收刚过,按说该降,可市面上粮店的价格还是死撑着不落,听说是因为加征的辽饷,还有西北剿匪的军粮,都从北直隶调。 这时,一个衣衫褴褛、操着浓重陕西口音的老汉,畏畏缩缩地蹭到面摊边,手里攥着两个脏兮兮的铜板:“掌…掌柜的,行行好,给…给碗面汤行不娃饿得直哭…” 他身后跟着个面黄肌瘦、抱着个婴儿的妇人,婴儿的哭声细若游丝。 面摊里一时安静下来。老胡看着那婴儿干瘪的小脸,心里一酸。 西北的惨状,通过这些源源不断涌入京师的流民,赤裸裸地展现在每个人眼前。 “唉…”老胡叹了口气,盛了满满一碗热面汤,又掰了半个硬馍馍塞给那妇人,“拿着,给孩子泡软了喂点。钱…算了。” “谢谢!谢谢恩人!”老汉和妇人千恩万谢,捧着碗蹲到墙角,小心翼翼地喂着孩子。 “造孽啊…”旁边一个卖菜的老妪抹了抹眼角,“听说那‘闯王’高迎祥都打到河南了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闯王嘿,那都是被逼出来的!”王书吏又忍不住插嘴,“要不是活不下去,谁愿意提着脑袋造反朝廷…唉!” 他终究没再说下去,闷头扒拉着碗里的面。 胡小栓经历了那场无妄之灾后,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墨香斋的李掌柜果然“知道分寸”了,不仅没再找茬,反倒客客气气,甚至给小栓加了点工钱。 小栓却再也不敢多待,每日下工就早早回家,帮着老胡揉面、劈柴。他知道,自己这条命,是那位神秘的“陆文书”一句话捡回来的。 这份恩情,沉甸甸的压在心头,也带着难以言说的恐惧。 老胡的妻子胡婶,心思则更多在女儿小翠身上。小翠到了说亲的年纪,可如今这世道,好人家难寻。 胡婶托了媒婆,媒婆倒也介绍了几家,可一听老胡家只是开面摊的,对方要么嫌弃家底薄,要么就旁敲侧击地问“有没有门路”、“认不认识衙门里的人”。 胡婶想起那晚黑袍客的威势,心里又燃起一丝渺茫的希望,可看着丈夫讳莫如深的样子,又不敢多问。 “当家的,”夜里,胡婶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忧心忡忡地对老胡说,“翠儿的事…要不…要不咱们去庙里求求或者…那位…那位恩人…” 她没敢说下去。 老胡正在修补一张瘸腿的凳子,闻言手一抖,锤子差点砸到手指。他沉默良久,才闷声道:“别瞎想!那位…是咱们能攀扯的 能把栓子囫囵个儿弄回来,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翠儿的事…再等等吧,兴许…兴许世道能好点” 世道能好点吗老胡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只知道,巡城的老赵抱怨饷银又拖欠了; 王书吏骂骂咧咧说衙门里的“常例钱”(灰色收入)因为“火耗归公”少了,日子更紧巴;粮价还是那么高; 西城根儿聚集的流民越来越多,兵马司驱赶了几次,可过两天又聚拢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焦躁不安的气息,就像暴风雨来临前闷热的午后。 一个下着小雨的黄昏,陆铮再次出现在胡记面摊。依旧是一身黑袍,一个沉默的随从,坐在最里面那张桌子。 老胡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都有些抖。他强自镇定,小心翼翼地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面,依旧多放了几片酱肉,没敢多收钱。 “客…客官,您慢用。” 陆铮微微颔首。他拿起筷子,动作依旧缓慢,一丝不苟。昏黄的灯光下,眼睛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老胡偷偷观察,发现这位“陆文书”似乎比上次更显疲惫。 虽然坐姿依旧挺拔,但那握着筷子的手指,骨节分明得有些嶙峋,袖口露出的手腕也过分苍白。他吃得很慢,仿佛那碗简单的面条是世间最耗心力的事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