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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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抵达哈密卫的那一天，整个卫所都沸腾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哈密卫百户林望，忠勇果敢，谋略过人，于西域大破瓦剌，扬我国威，功在社稷……今特晋为哈密卫指挥使，总领军政，钦此！” 当尖细的嗓音念完最后一个字，整个校场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将军威武！”“指挥使大人威武！”的吼声，几乎要将天上的云层震散。 亲兵们将崭新的正三品武官麒麟补服和乌纱帽奉上，林望平静地接旨、谢恩，然后换上官服。 那身象征着大明边疆权力顶峰之一的服饰穿在他身上，没有半分不适，仿佛他生来就该站在这里。 只有周秃子、王大麻子这些最早跟随他的老人，才能从林望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眸里，读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那不是喜悦，也不是激动，而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因为随着圣旨一同抵达的，还有一顶青呢小轿，以及轿子里那位新任的哈密卫参军。 来使的太监一走，林望便亲自走到轿前，微微躬身，声音朗如金石：“下官林望，恭迎陆参军。” 轿帘被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掀开，一个身着七品文官青色袍服的年轻人走了出来。 他约莫三十岁上下，面容白净，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神温和，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书卷气十足的微笑。此人正是翰林院出身，被吏部精挑细选出来的陆文昭。 他一出轿，先是仔至细细地打量了林望一番，随后拱手作揖，姿态放得极低：“陆文昭见过林指挥。指挥使大人少年英雄，威名远播，下官在京城便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方知闻名不如见面。” 他的姿态恭敬，言语谦和，找不到一丝一毫的错处。 可他每句话里，都带着“下官”、“大人”的称谓，像是在用一把无形的尺子，时刻丈量着两人之间官阶与文武的界限。 林望脸上的笑容同样无可挑剔：“陆参军一路辛苦。哈密卫地处边陲，条件简陋，还望陆参军不要嫌弃。来人，快给陆参军安排最好的院子，所有用度，按我的份例来。” “指挥使大人太客气了。”陆文昭连连摆手，“下官是来为大人分忧，为朝廷效力的，不是来享福的。一切从简即可，万万不可因下官一人，坏了哈密卫勤俭治军的好风气。” 一番客套话说得滴水不漏，仿佛两人不是即将展开权力斗争的对手，而是多年未见的好友。 当晚，林望在指挥使府设宴，为陆文昭接风。 宴席上，哈密卫的大小军官悉数到场。 周秃子等人轮番上前敬酒，言语粗豪，气氛热烈。 陆文昭始终面带微笑，酒到杯干，应对得体。 只是他喝的每一杯，都会说上一句“此乃陛下天恩，我等臣子理当为国尽忠”，或是“林指挥治军有方，实乃我大明之幸”。 句句不离皇帝，句句不离朝廷。 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行走在哈密卫的“大明法度”的化身。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陆文昭放下酒杯，脸颊微红，似乎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他站起身，对着林望一拱手，说道：“林指挥，下官初来乍到，本不该多言。但圣上命我协同军务，教化监督，下官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有些话，不得不说。” 来了。 林望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陆参军但说无妨。” “我观哈密卫军容严整，士气高昂，足见指挥使大人练兵之能。”陆文昭先是夸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然，军中之事，最重规矩。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下官以为，为使哈密卫军政更加清明，权责更加明晰，有些章程，还需尽快立起来。” 所有军官的笑声都停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陆文昭。 陆文昭仿佛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变化，自顾自地说道：“明日起，下官想对卫所的府库钱粮、军械武备、屯田亩契等所有账目，进行一次全面的审核。一来，是为向陛下复命，让陛下安心；二来，也是为了摸清家底，好为指挥使大人查漏补缺，当好这个参谋。” 此言一出，周秃子的脸色当场就变了。查账这他娘的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想烧他们钱袋子 不等周秃子发作，陆文昭又抛出了第二枚炸弹：“另外，祖宗之法，武将任命，需有文官勘磨。为免指挥使大人一人独断，日后卫所之内，凡百户以上军官之任免、升迁、调动，皆需由指挥使大人与下官一同副署，方能生效。如此，亦可向朝廷彰显我等大公无私之心。” 如果说查账是想夺财权，那这副署之权，就是赤裸裸地想夺兵权！ “放你娘的屁！”王大麻子“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满脸横肉因为愤怒而抖动着，指着陆文昭的鼻子就骂，“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懂个球的打仗老子们跟着将军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你他娘的还在京城闻墨水味儿呢！军官任免，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了” “王大麻子！住口！”林望一声断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大麻子脖子一梗，还想说什么，却被周秃子一把按回了座位上。 整个宴会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所有人都看着林望，想看他如何应对这几乎是撕破脸的挑衅。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林望的脸上，竟然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亲自为陆文昭斟满一杯酒，双手奉上，语气诚恳至极：“陆参军所言，深得我心！说实话，我正愁这些事呢！我一个粗鄙武夫，只懂得打打杀杀，于这算账、弄权、立章程的精细活计，实在是一窍不通。卫所里一摊子烂事，早就让我焦头烂额了。” 他长叹一口气，脸上满是“终于来了个能人帮我”的解脱感。 “陆参军是翰林高第，天子门生，能来我这穷乡僻壤，是我林望，是整个哈密卫的福气！查账是吧好！我明日就让府库把所有账本都给你送过去，一本都不会少！军官任免要副署更好！以后我这边的条子，要是没有陆参军你的大印盖着，就算是我的亲兵，也别想升官！就这么定了！” 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着陆文昭哈哈大笑：“来，陆参军，我敬你！从今天起，你我兄弟二人，定要同心同德，将这哈密卫，打理得井井有条，绝不辜负陛下所托！” 陆文昭端着酒杯，愣住了。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准备了无数种应对林望暴怒、推诿、扯皮的方案。 他甚至做好了被当场掀桌子，然后自己再义正辞严、以死相谏的准备。 可他万万没想到，林望竟然……全盘接受了。 而且是如此的爽快，如此的热情，如此的……理所当然。 他感觉自己卯足了全力的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一团巨大的棉花上，那股子憋屈劲儿，让他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看着林望那张真诚到不能再真诚的笑脸，陆文昭一时间竟分不清，对方是真的缺心眼，还是城府深到了他完全无法看透的地步。 “好……好……”他干巴巴地应了两声，将杯中酒饮下，只觉得那火辣的酒浆，此刻却如同温水一般，索然无味。 宴席不欢而散。 回到自己的院子，陆文昭坐在灯下，久久不语。 他那个从刑部带来的，精通律法和账目的张师爷，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大人，这林望……是不是个草包竟然这么轻易就把权交出来了” 陆文昭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与他书生外表极不相称的锐利。 “不。他不是草包。”他看着窗外那轮悬在戈壁上空的孤月，轻声说道，“他是在告诉我，这哈密卫，他说了算。他给的，我才能拿。他不给的，我不能抢。” 这看似退让的背后，是何等强大的自信和掌控力。 “师爷，明天的账，你要一笔一笔，给我往死里查！”陆文昭的声音冷了下来，“我就不信，他能把一只老虎，伪装成一只毫无破绽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