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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来暑往，袁承志在华山已度过一年光景。 一千斤柴，他早已劈完。如今的他，手持柴斧，眼到力到，碗口粗的松木应手而开，干脆利落，断面平滑如镜。他的身形抽高了些，肩膀变得宽阔，原本略显单薄的身子覆上了一层结实的肌肉，脸庞被山风烈日染成健康的麦色。那双曾深埋悲怆与仇恨的眼睛，如今沉淀下来，如同华山深潭之水，表面平静，内里却蕴藏着力量与灵动。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山间雾气未散。袁承志已将“有所不为轩”前前后后打扫得一尘不染，正对着东方初升的朝阳，练习混元功的吐纳之法。气息随着特定的节奏在体内流转，暖洋洋的，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穆人清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看着他周身隐隐蒸腾的白色水汽，微微颔首。待袁承志行功完毕，缓缓收势，他才开口道：“承志，你来。” 袁承志恭敬应声，随师父走到轩前空地。穆人清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木剑，剑身呈深褐色，纹理细腻，看似朴实，却隐隐透着一股沉凝之气。 “你心已静，力已凝，根基初固。今日，为师传你一套入门剑法，‘华山伏虎剑’。”穆人清将木剑递过。 袁承志心中一阵激动，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荡开层层涟漪。他双手接过木剑，入手只觉一沉，这木剑竟比寻常铁剑还要重上几分，显然是非同寻常的异木所制。 “谢师父！”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一年多的等待与磨砺，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穆人清持剑而立，身形并未刻意挺拔，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与山峦融为一体的气度。“看好了。”他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金石之音，穿透薄雾，清晰地印入袁承志耳中，“伏虎剑，重意不重形，取其猛厉，化其刚直。心要如猛虎下山，意蕴磅礴；剑要如灵蛇出洞，轨迹难测。劲力含而不发，发于必中。” 说罢，他缓缓起手，施展剑招。动作看似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缓慢，但每一剑刺出、劈落、回转，都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搅动着周围的雾气，空气中隐隐有低沉的风雷之声相伴。那木剑在他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与灵魂，时而如泰山压顶，势不可挡；时而如溪流穿石，无孔不入。 袁承志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不仅看那剑招的轨迹，更用心去体会师父运劲的法门、呼吸的节奏、乃至眼神的流转——那目光随着剑尖所指，时而凝重如山，时而锐利如电。他仿佛看到一头无形的猛虎在师父的剑下咆哮、扑击、蛰伏，一种前所未有的武学天地在他眼前豁然开朗。 一套剑法演示完毕，穆人清收剑而立，气息匀长，仿佛只是随手舞动了几下，周身雾气却已被无形的剑气涤荡一空。“你来试试。” 袁承志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回忆着师父方才的每一个细节。他握紧木剑，沉腰立马，依样画葫芦地演练起来。初时不免生涩，力道掌控不均，重若劈柴，轻若拂柳，招式间的衔接也颇为僵硬。但他根基扎实，心无旁骛，全副精神都沉浸在这套剑法之中。几遍下来，剑风渐起，虽远不及穆人清的磅礴气象，却也使得有模有样，将那伏虎剑刚猛凌厉的气势学了两三分，木剑破空，也带起了“呜呜”的声响。 穆人清在一旁负手而立，静静观看，眼中赞许之色一闪而过。此子悟性之高，心性之纯，耐性之佳，实属罕见。更难得的是，他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抓住剑法“神韵”的皮毛，而非仅仅模仿“形似”。 正在此时，山道传来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粗豪洪亮的声音由远及近：“师父！弟子归辛树，携妇前来拜见！” 话音未落，一对中年男女已快步走上平台。男子约莫四十上下，身材极其魁梧，面色黝黑，豹头环眼，虬髯如戟，神态严肃，不怒自威，正是二师兄“神拳无敌”归辛树。他身旁的女子，身形微胖，面容精明，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动，锐利异常，仿佛能看透人心，乃是其妻归二娘。 两人见到场中正在练剑的袁承志，皆是一愣。归辛树的目光在袁承志手中那柄非同寻常的木剑上扫过，又在他演练的伏虎剑法上停留片刻，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归二娘则直接得多，上上下下打量着袁承志，目光在他稚嫩却认真的脸庞、朴素的衣着上流转，嘴角微微撇了撇，露出一丝似笑非笑、意味难明的神色。 袁承志察觉到有人到来，连忙收剑，压下因练剑而急促的呼吸，恭敬地向两人行礼：“承志见过二师兄，二师嫂。”他的礼节一丝不苟，态度不卑不亢。 归辛树从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便转向穆人清，快步上前，躬身行礼，神态极为恭谨。归二娘却未立刻跟上，反而咯咯一笑，声音有些尖锐刺耳，打破了山间的宁静：“哟——这就是师父老人家新收的小师弟吧模样倒真是挺周正俊朗的嘛！这剑法……啧啧，使得也真是热闹，虎虎生风的，一看就下了苦功！”话语看似客气赞扬，但那拖长的语调和高昂的声线，却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与审视意味，尤其是“热闹”二字，更是带着隐隐的揶揄。 袁承志感受到她话语中那根无形的刺，心中微窘，脸上也有些发烫。但他立刻想起师父平日“喜怒不形于色”、“观心自省”的教诲，将那一丝不快压了下去，只是再次垂首，语气平静无波：“承志初学乍练，粗陋不堪，让二师嫂见笑了。” 穆人清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神色依旧淡然，仿佛未察觉任何异样。他看向归辛树，淡淡道：“承志根基尚浅，不过是些强身健体的把式，还需长时间打磨。辛树，你们此番下山数月，匆匆归来，所为何事” 归辛树再次躬身，恭敬答道：“回禀师父，弟子与拙荆此番在河南境内，听闻江湖传闻纷纭，那闯王李自成声势日盛，接连攻破府县，官军望风披靡。天下震动，各方势力都在观望。弟子心系师门，特来向师父禀报外界动向，并想请教师父，我华山派于此乱世，当如何自处”他言语间，对那“闯王”竟似并无恶感，反而隐隐有一丝期待。 穆人清目光投向远处翻涌的云海，沉默片刻，方才缓缓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江湖风波，亦随之起落，从未停歇。然我华山一派，立世之基在于传承，在于武道。无论外界如何变幻，谨守本心，明辨是非，方是正道。”他并未直接回答归辛树的问题，话语中透露出超然物外之意。 话锋一转，穆人清看向袁承志，对归辛树道：“辛树，你入门多年，拳脚功夫已得精髓，独步武林。承志年纪尚小，日后于武学上若有疑惑，你身为师兄，当多多指点于他。” 归辛树闻言，脸色稍缓，转向袁承志，语气依旧严肃，但多了两分温度：“小师弟既入师门，便是一家人。若有闲暇，可常来我处走动，师兄虽愚钝，于拳脚一道还有些心得，或可与你切磋印证。” 袁承志正要称谢，那归二娘却抢先一步接口，脸上堆着笑，话语却如绵里藏针：“师父说的是！同门之间，正该如此友爱互助。不过啊，练武最忌好高骛远，贪多嚼不烂。尤其是打基础的阶段，更是要一步一个脚印，把力气用在实处。小师弟还是先把这入门剑法练得纯熟了，把内功根基打得牢不可攀才是正经。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小师弟”说着，她意有所指地又瞥了袁承志手中的木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这等入门功夫，实在不值一提。 袁承志心中了然，这位二师嫂对自己这“空降”的小师弟，似乎并无多少欢迎之情，言语间总带着敲打与排挤。他再次躬身，语气依旧平静：“二师嫂教诲的是，承志必定谨记于心，勤加练习，不敢有丝毫懈怠。” 归辛树夫妇又与穆人清叙话片刻，禀告了一些江湖见闻，便告辞离去，走向他们在山腰的居所。平台上又只剩下师徒二人。 山风拂过，带着松涛的呜咽与深秋的凉意。袁承志握着手中沉甸甸的木剑，感觉它似乎比刚才又重了几分。这柄剑，不仅承载着武学的希望，也让他初次品尝到了同门之间微妙的世故人情。他抬头看向师父，穆人清也正看着他，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他所有的心事。 “剑在心中，不在人言。”穆人清只说了这六个字，便转身步入“有所不为轩”。 袁承志怔了怔，随即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他握紧木剑，再次拉开架势，一招一式，更加用心地演练起来。风声，松涛声，木剑破空声，交织在一起，伴随着少年沉稳而有力的呼吸。他知道，路，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