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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废弃山神庙中歇息了约莫一个时辰，待到月上中天，夜色最浓时，程青竹便招呼众人起身出发。他行事老辣，深知夜间赶路虽更显艰辛，却也更能避开敌人的耳目。 阿福的坐骑已失，便与温青共乘一程。程青竹一马当先，袁承志垫后，四人借着微弱的月光，在崎岖的山路间悄无声息地穿行。程青竹对地形了如指掌，专挑那些连当地猎户都少走的兽径，虽路途难行，速度却不慢。 袁承志紧跟在后，心中对这位“江东蛇王”愈发敬佩。不仅因其武功高强，更因其江湖经验之丰富，行事之缜密。有他引路，原本危机四伏的行程，似乎也多了几分保障。 一路无话，唯有马蹄踏在落叶和碎石上的细微声响，以及山间偶尔传来的夜枭啼鸣。直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四人已成功绕过了可能设有埋伏的几处要道，抵达了汉水的一条无名支流岸边。 晨雾弥漫在河面之上，对岸的景色朦胧难辨。河水潺潺，奔流不息，带着一股南国水乡特有的湿润气息。 程青竹勒住马，四下观察片刻，随即撮唇发出一声悠长而奇特的唿哨，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在河面上远远传开。 不过片刻，只见芦苇丛中摇出一叶扁舟。撑船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精瘦老汉，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皮肤黝黑，眼神却颇为灵动。他看到程青竹，脸上立刻露出恭敬之色，将小船稳稳靠岸。 “程老爷子，您来了。”老汉跳上岸，躬身行礼。 “老周，不必多礼。”程青竹摆了摆手，“准备一条稳妥的船，我们要南下。” “早就备好了，就等老爷子您吩咐。”老周连忙道，目光飞快地扫过程青竹身后的袁承志、温青和阿福，尤其在温青那明显不是寻常人家的气质上停留了一瞬，却什么也没问，只是恭敬地引路，“船就在前面芦苇荡里，请随我来。” 跟着老周在茂密的芦苇丛中穿行片刻，眼前豁然开朗。一条中型乌篷船静静停泊在隐蔽的河湾处，船身吃水不浅，显然载重不小，船头站着两名同样精悍的船工，见到程青竹，纷纷行礼。 “这是我早年行走江湖时结交的兄弟，信得过。”程青竹对袁承志和温青简单解释了一句，便招呼众人上船。 马匹被牵到岸上一处相熟的农家寄养。众人登上乌篷船，船舱虽然不算宽敞，但收拾得干净整洁，足以容纳几人安身。 老周和两名船工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不需多言，便各司其职，撑篙的撑篙，把舵的把舵。乌篷船悄无声息地滑出河湾，融入茫茫晨雾与汤汤汉水之中。 直到船只平稳地行驶在河道中央，远离了河岸，众人才真正松了口气。连续一夜的紧张奔波，加之之前的恶战，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疲惫不堪。 温青靠在船舱壁板上，不多时便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露水，显得楚楚可怜。阿福也抱着膝盖，在一旁打起了瞌睡。 程青竹坐在船头，取出酒葫芦，慢悠悠地喝着，目光望向雾霭沉沉的江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袁承志虽也疲倦，但内力深厚，尚能支持。他盘膝坐在舱内，并未入睡，而是默默运功调息，同时耳听八方，留意着水上的动静。身处陌生环境，即便有程青竹在，他也不敢有丝毫放松。 汉水宽阔，水流平缓。两岸景致逐渐由北方的雄浑山峦，转变为南方的平畴沃野。虽是乱世，但江南之地，相对北方终究多了几分生机。偶见渔舟唱晚，炊烟袅袅，恍若隔世。 行程枯燥，除了必要的靠岸补充食水，船只几乎不停。程青竹似乎有意避开繁华码头，多选荒僻处停靠，由老周等人上岸采买。一路之上，倒也风平浪静，再未遇到五毒教或其它可疑人物的骚扰。 几日相处下来，袁承志与程青竹也熟络了许多。这位老前辈看似脾气火爆，实则心思细腻，见识广博，对江湖典故、各派武功如数家珍，闲谈之中，往往能让袁承志获益匪浅。程青竹对袁承志的沉稳谦逊、根骨悟性也是越发欣赏，偶尔会出言指点他一二内功运转或临敌应变的小窍门，虽非系统的传授，却往往切中要害，让袁承志有茅塞顿开之感。 这一日，船只行至一处较为开阔的江面，天色已近黄昏。程青竹与袁承志并肩站在船头，看着夕阳将江水染成一片金红。 “小子，”程青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低沉，“你那把剑……煞气很重啊。” 袁承志心中一凛，知道终究还是绕不开这个话题。他沉默片刻，坦然道：“前辈法眼如炬。此剑……确非凡品，乃晚辈机缘巧合所得。” 程青竹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是夏雪宜的那把‘金蛇剑’吧” 袁承志虽早有预料，但被当面点破，仍是微微一震。他迎着程青竹的目光，没有否认，缓缓点了点头。 “果然……”程青竹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感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金蛇郎君夏雪宜……当年是何等惊才绝艳，又何等偏激桀骜！没想到，他竟坐化在华山，而这柄伴随他纵横江湖、饮血无数的凶剑，竟落在了你的手里。”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孩子，你可知道，持有此剑，意味着什么” 袁承志沉声道：“晚辈知道。此剑煞气侵人，易引动心魔。更兼……更兼夏前辈临终前，似有未了之极大恩怨。” “恩怨嘿嘿……”程青竹冷笑一声，笑声中带着几分嘲讽与无奈，“何止是恩怨！那是一场绵延了两代人，牵扯了无数性命，至今都未曾真正了结的血债！” 他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时光：“夏雪宜与浙江石梁温家……唉，此事说来话长，其中是非曲直，便是当事之人，恐怕也难以说清。夏雪宜认定温家老大温方达背信弃义，害死他心爱之人，立誓要杀尽温氏满门。而温家，也确实因他死了不少人。这笔糊涂账，算不清了。” 袁承志心中巨震。他虽从金蛇郎君遗言中知其与温家有仇，却没想到竟是如此不死不休的局面！而自己此刻，却正在护送温家的女儿！这其中的因果，实在是造化弄人。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舱内熟睡的温青，那个笑容明澈、带着几分天真的少女，她的家族，竟与这柄凶剑有着如此深的血海深仇 “你觉得温青那丫头怎么样”程青竹忽然问道。 袁承志愣了一下，如实答道：“温姑娘……心地善良，知书达理，不似……不似奸恶之人。” “她自然不是。”程青竹肯定道，“温家这一代，几个小辈都还算明事理。当年的恩怨，是上一代，甚至上上一代结下的。夏雪宜性情偏激，行事狠辣，固然有因，但迁怒满门，也确属过分。温家固然有错，但并非全无苦衷。” 他重重叹了口气：“这江湖，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恩恩怨怨，纠缠不清，很难说谁对谁错。最终，不过是看谁拳头更硬，或者……谁更幸运罢了。” 他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盯着袁承志：“现在，你知道了这层关系。你得了夏雪宜的传承，承了他的情。而温家与你有援手之谊，温青这丫头更是信赖于你。你待如何” 这直指本心的拷问，让袁承志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江风吹拂着他的衣发，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斜长。 良久，他才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缓缓说道：“晚辈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夏前辈的传承，我感激，但他那灭人满门的遗命，恕难从命。温家与我有恩，温姑娘无辜，我既答应护她周全，便绝不会因前代恩怨而背信弃义。至于金蛇剑……它是一柄利器，亦是心性之考验。晚辈会谨守本心，善用其力，而非被其掌控。”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程青竹静静地听着，眼中闪过一丝激赏，随即又化为一丝担忧。他拍了拍袁承志的肩膀，叹道：“好一个‘问心无愧’！小子，你有此心性，远超你那偏激的‘前任’。但是……江湖风波，往往身不由己。有些因果，不是你想避开就能避开的。只望你日后，无论遇到何种艰难抉择，都能记得今日之言，莫要迷失了本心。”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入舱内。 袁承志独自站在船头，望着那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汉江水，心中波澜起伏。程青竹的话，如同警钟，在他耳边回荡。前路，似乎因为金蛇剑与温家这层关系的揭示，而变得更加诡谲难测。 但他握紧了拳头，眼神愈发坚毅。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他既已踏上这条路，便只能一往无前。 船只破开金色的波浪，向着南方，向着那更为广阔的江湖，坚定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