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李斯,跟朕去阳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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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章台宫侧殿。 空气凝滞,唯有青铜兽炉中升起的青烟缓缓缭绕。 始皇帝嬴政端坐于御案之后,冕旒低垂,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余下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的目光落在殿中躬身侍立的一人身上。 “少府章邯。”嬴政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臣在!”掌管百工营造的少府章邯立刻应声,腰弯得更低了些。 “朕闻一事,”嬴政的指尖轻轻敲击着冰冷的御案,“言有奇术,可于寻常炭火之上,立时化生铁矿石为滚烫铁水。少府执掌百工,精于营造冶铸,此事……可能否” 章邯闻言,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炭火上 化铁矿石为铁水 这简直如同痴人说梦! 他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的荒谬感,谨慎地组织语言。 “陛下!臣……闻所未闻!铁石至坚,非烈火熔炉不可化。我大秦官营冶铁,皆筑高大炉膛,经数个时辰猛烈煅烧,方得生铁块。此乃耗时耗力、靡费甚巨之功!”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工匠特有的笃定。 “若言仅凭寻常炭火、顷刻间便将矿石熔为铁水……恕臣直言,此乃虚妄!绝无可能!臣敢以项上人头作保!世间断无此等奇技淫巧!定是妖人惑众之言!” 章邯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充满了对违背常识之事的本能排斥与坚决否定。 嬴政沉默着。冕旒的玉藻纹丝不动,让人无法窥探其神情。 章邯的回答在他的预料之中,但亲耳听到这位执掌最高技术官员如此斩钉截铁的否认,仍让昨夜牢房所见所闻带来的巨大冲击蒙上了一层现实的阴影。 化铁为水……难道真是那狂徒的幻术或是扶苏被其蛊惑产生的错觉 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章邯屏息垂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不知自己这番激烈的反驳是否会触怒陛下。 “退下。”良久,嬴政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听不出波澜。 “诺!臣告退!”章邯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出殿外,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章邯离去后,殿内只剩下嬴政与侍立一旁的蒙毅。 嬴政的目光转向殿门方向:“宣李斯。” 不多时,左丞相李斯身着玄色深衣,手持玉笏,步履沉稳地踏入殿内,躬身行礼:“臣李斯,参见陛下!” 李斯站定,目光敏锐地察觉到殿内气氛的凝重以及皇帝冕旒下那难以捉摸的情绪。 “李斯,”嬴政开门见山,不再绕弯,“朕问你,秦法。” 李斯精神一振,这是他最核心的领域。 “陛下,秦法乃我大秦立国之本,强国之基。商君变法,废井田,开阡陌,奖耕战,明法令,行连坐。陛下扫灭六合,一统寰宇,更以秦法绳之天下,书同文,车同轨,度量衡一,使四海之内,莫敢不臣服于陛下威仪与律法之下。法度森严,令行禁止,此乃帝国稳固之根本!” 嬴政静静地听着李斯这番早已烂熟于胸的陈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御案光滑的边缘。 待李斯话音落下,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然则……法过于森严,刑过于峻苛,如那《行律》夜行需二人,《田律》阡陌尺寸,《葬律》哭踊有节,乃至细至妇人裙裾……此等细碎律令,遍布国中,吏胥执之,动辄得咎。黔首畏法如虎,怨气暗结。长此以往,可会……伤及国本如那紧绷之弦,终有断裂之危” 李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陛下今日所问,竟直指秦法执行中可能产生的积弊 这与他素来强调的“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以刑去刑”的核心理念颇有出入。 他迅速压下心中的疑虑,面色一整,神情肃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陛下明鉴!臣以为,此虑过矣!” 他上前一步,玉笏微抬,语气铿锵有力,引经据典。 “《韩非子有度》有云:‘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法网严密,刑措峻急,非为扰民,实为安民!六国新附之地,余孽潜伏,人心未定。若无严刑峻法震慑宵小,何以压制其复辟之心何以令刁民慑服” 李斯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内回荡,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力量。 “至于陛下所言怨气,臣以为不足为虑!法者,治之端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黔首愚昧,岂能尽知法之深意吏胥执法,偶有严苛,亦是维护法度威严所必须!些许怨言,何足挂齿正因律法森严,刑具可怖,方能令心怀叵测者望而生畏,不敢妄动!”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御座方向,总结道:“陛下!秦法之严,恰如雷霆,震慑魑魅魍魉!秦法之密,恰如天网,疏而不漏!唯其严,唯其密,方能保社稷无虞,方能令陛下伟业千秋万代!若因顾忌细枝末节之‘怨’,而动摇法度根本,放宽尺度,则无异于纵容奸邪,自毁长城!臣敢断言,只要秦法如山,执法如铁,宵小震慑,根基自然稳固!些许黔首怨言,翻不起浪花,更动摇不了国本!请陛下明察!” 李斯一番话,掷地有声,义正词严,将秦法的严苛完全归功于其强大的震慑作用,并将任何可能存在的弊端轻描淡写地归结为“不足为虑”的“些许怨言”,甚至将提出忧虑视为对法度根本的动摇。 嬴政端坐于御座之上,冕旒的玉藻遮挡了他所有的表情。 李斯的话,句句都站在维护帝国统治的法理高度,是他过去二十余年深信不疑并强力推行的基石。 然而,此刻听在耳中,却与阳狱死牢里那个狂徒用市井俚语剖析的“三足鼎根基不稳”、“钱袋子漏了”、“怨气如柴”、“弦断”的景象,形成了尖锐而刺耳的对立。 他想起章邯对“化铁为水”斩钉截铁的否定。 他想起扶苏在牢中失魂落魄的震撼。 他想起自己心中那挥之不去的、被赵天成强行撕开的巨大隐忧。 李斯坚信严法可震慑一切,根基永固。 赵天成却断言苛法如鳞,终将勒断脖颈。 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嬴政的手指在御案下缓缓收紧,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彻底驱散阴霾、证明那狂徒只是妖言惑众的答案。 一个能证明李斯是对的、大秦根基如他亲手铸造的青铜巨鼎般稳固不移的证据。 他沉默的时间太久了。 久到李斯、蒙毅都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 终于,嬴政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备驾。李斯,跟朕去阳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