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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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绝院里的周管事对着那个朴素的食盒，在廊下站了半晌。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前两日送去的清淡菜色，将军竟都默默用了，这在他伺候将军这些年来还是头一遭。他掂量着手中食盒的分量，终究还是硬着头皮拎了进去。 屋里还残留着昨夜打翻的酒坛气息，混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闷。萧绝独自坐在窗边的阴影里，玄色常服皱巴巴地挂在身上，眼底密布的血丝让他看起来像一头濒临失控的困兽。周管事放下食盒时，手不自觉地发着抖，好在将军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连眼皮都未曾抬起。 直到深夜，胃里那股熟悉的、因过量饮酒而引发的灼痛感再次翻腾起来时，萧绝的目光才终于落在那早已凉透的食盒上。他烦躁地“啧”了一声，伸手掀开盒盖。依旧是清汤寡水，不见半点油腥，几颗圆润的肉丸浸在清澈的汤底里，旁边是一碗已经半凝固的葛根羹。这与他往日习惯的大鱼大肉、烈酒浇愁截然不同。 他冷哼一声，下意识就想将这过于“素净”的东西一手掀翻。可就在抬手之际，一股极其清淡的、混合着菌菇与肉类的天然鲜香，若有似无地钻入鼻腔。这气味并不浓烈，却奇异地压下了他喉头因酒气翻涌带来的恶心感。鬼使神差地，他拈起一颗微凉的肉丸放入口中。 预想中羊肉的腥膻并未出现，肉质被处理得异常嫩滑，几乎入口即化，齿间轻微一碰，竟还能尝到荸荠碎末带来的清脆口感，以及山菇特有的醇厚香气。味道很淡，却层次分明，回味绵长。他沉默地咀嚼着，又端起那碗葛根羹。羹体顺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甘甜，滑过喉咙，落入胃中，竟像是一股清泉流过干涸龟裂的土地，将那灼人的痛感稍稍抚平。 他一口接一口，沉默地将所有肉丸和那碗羹吃得干干净净。这是近半个月来，他第一次完整地吃完一餐饭，没有中途因反胃而推开，也没有在吃完后冲出去呕吐。 次日清晨，周管事战战兢兢前来收拾碗盏时，看见那几个空空如也的器皿，惊得揉了揉眼睛，几乎不敢相信。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与困惑，立刻寻了个由头，将这个消息悄悄递给了在闻人宴院中当差的远房侄女青竹。 青竹得了信，小跑着回来告诉沐晴时，沐晴正在小厨房里择选今日要用的青菜。她闻言，面上并无多少得色，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沉吟片刻后，才开口吩咐：“今日换成用撇净浮油的鸡汤煨煮的菜粥，米要熬得烂烂的，看不见米形最好，出锅前撒些切得极碎的青菜末。再单独备一盏温热的蜂蜜水，切记不要太甜。”她依旧反复叮嘱，“还是老规矩，不要提及我。” 如此又过了三日，萧绝那边依旧没有任何明确的表态，但每日送去的、迥异于往常的清淡膳食，都被他默不作声地用完了。更让周管事暗自惊奇的是，将军院中深夜传来的砸东西和咆哮的动静，似乎也相应地减少、减弱了一些。 第四日黄昏，夕阳的余晖将院落染成一片暖金色。沐晴正守在灶前，小心看着砂锅里咕嘟冒泡的菜粥火候，周管事却亲自寻了过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为难与焦虑。 “沐晴姑娘，”他站在厨房门口，有些局促地搓着手，声音压得低低的，“将军……将军今日用完晚膳后，突然问起了这膳食的来历。” 沐晴心下凛然，知道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了。她放下手中的汤勺，转身平静地问道：“周管事是如何回话的” “我、我按姑娘先前的嘱咐，只推说是大厨房里新来的厨娘，正在试着做些新菜式。”周管事抬手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珠，“将军当时没说什么，只是盯着空碗看了一会儿……但、但他方才明确吩咐，明日要见一见做菜的人。” 一直在一旁帮忙看着火候的青竹，听到这里，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下意识地抓住了沐晴的衣袖，眼中满是惊恐与担忧。 沐晴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周管事不安的脸，又落回那锅氤氲着热气的粥上，语气依旧平稳：“我知道了。有劳周管事回话，我明日会准时过去。” 周管事闻言，像是肩上卸下了一副重担，长长舒了口气，但看向沐晴的眼神里又充满了同情与忧虑，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躬身退了出去。 周管事一走，青竹立刻急得快要哭出来：“姐姐！你不能去！萧将军他……他那般脾气，发作起来六亲不认的！你去了万一、万一哪句话不对，触怒了他可怎么是好！” 沐晴抬手轻轻拍了拍青竹紧抓着自己袖子的手背，示意她松开。“傻丫头，躲不过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他既然肯连续几天吃我做的饭，至少证明，他身体的本能并不排斥，甚至是需要的。对我们而言，这就足够了。”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面对萧绝这样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心灵被严重创伤、只相信本能和实力的人，任何形式的花言巧语、刻意讨好或者悲情示弱，都是最愚蠢和徒劳的，甚至可能瞬间激起他更强烈的反感与暴戾。她眼下唯一能凭借的，就是这六七日来，通过一顿顿简单饭菜，在他身体里悄然建立起的那一点点、基于肠胃舒适感的、极其微弱的基础信任。 窗外，暮色彻底笼罩了天地，远处似乎又隐约传来酒坛落地的碎裂声响。沐晴静静地看着跳跃的灶火，知道自己即将踏入另一个更为凶险的旋涡。明日要见的，不再是被病体与心结所困的谋士，而是一头被血腥往事与无尽噩梦囚禁、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狂狮。这将是比取得闻人宴那种心思缜密之人的认可，更为直接、也更为艰难的一场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