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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助哼!”昊建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一声,竟往前咄咄逼人地跨了两步。 她褂子上那几颗磨得锃亮的旧铜纽扣,随着动作相互撞击,发出细碎而刺耳的“叮当”脆响,像在敲打着某种危险的节拍。 “讨论作业需要天天凑在一起嘀嘀咕咕需要你偷偷摸摸给她讲解那些‘封资修’的破题” 她步步紧逼,声音越来越高亢,带着一种审判者般的亢奋。 “别忘了她爹是什么人!是正在劳改农场接受无产阶级专政的坏分子!是人民的敌人! 你帮她,就是帮敌人的女儿!就是在给无产阶级专政抹黑! 就是在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唱对台戏!” 她的话语如同密集的炮弹,一句比一句更重,震得蒙尘的窗玻璃都在嗡嗡作响。 窗台上那盆孤零零的仙人掌,似乎也承受不住这言语的冲击波。 一根尖锐的刺无声无息地脱落,垂直坠下,悄无声息地插进讲台前的泥地里,细如牛毛,却寒光凛凛。 后排角落里,不知是谁压抑不住,用极低、却足以让周围人听清的音量嘀咕了一句: “怕是昊建芳自个儿想找班长‘讨论作业’,人家不搭理,急了眼巴……” 这话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凝固的空气中荡开一圈圈涟漪,压抑的嗤笑声、暧昧的议论声低低地蔓延开来。 昊建芳的脸“腾”地一下,从脖子根直烧到耳尖,红得如同被秋阳晒透、熟得快要爆裂的西红柿。 “放屁!谁……谁想找他讨论作业!” 她气急败坏地尖叫起来,声音因激动而变调,带着一种被戳穿心事的狼狈和更加疯狂的愤怒。 “我是为了革命!为了扞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你们……你们思想肮脏!” 她挥舞着手臂,仿佛要驱散那些无形的嘲笑。 姬永海胸膛剧烈起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粉笔灰和泥土的腥味,沉重地灌入肺腑。 他看见窗外血色的夕阳正奋力穿透蒙尘的窗棂,在地上投下一道狭长而倾斜的金红色光带。 无数微小的尘埃在这光柱中狂乱地飞舞、升腾,如同被困在玻璃瓶里的蜂群。 屋檐下,几只归巢的燕子被教室里的喧嚣惊扰,“扑棱棱”地振翅飞起,剪影掠过昏黄的天空。 “同学们!” 姬永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竟盖过了所有嘈杂。 “昊建芳同学的提醒非常及时!非常必要!阶级斗争这根弦,我们就是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一刻也不能放松!” 他先肯定了对方的政治正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空荡荡的座位。 朱沙华的书包带在门缝吹进的微风中极其轻微地晃动着,像一只折翼小鸟徒劳的挣扎。 “但是——” 他话锋一转,刻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 “对于朱沙华同学,我们也要用发展的眼光去看! 她本人多次向班委会和校团组织递交思想汇报,态度诚恳。 一直明确表示和她反动的父亲划清界限!我们要看的,是她改造思想的实际行动! 而不是揪着她的家庭出身不放! 把朱沙华和她反动的父亲混为一谈,进行残酷斗争,无情打击。 这也是不符合当前对阶级敌人进行斗争的方向的!” 他努力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义正辞严,像在背诵课本里的段落。 “放屁!”一直看戏的高大风像是终于等到了表演的机会,猛地站了起来。 他臂膀上的红袖章绑在膀子上歪歪斜斜,像圈失去生气的绷带。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天生会打洞!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他模仿着大人开批判会时的腔调,唾沫横飞。 “坏分子的种,骨子里能流什么好血!阶级本性难移!姬永海,你这是包庇!是立场动摇!” 教室再次陷入混乱的旋涡。 有人跟着高大风喊起了口号: “对!打倒坏分子子女!划清界限!” 也有人看不惯高大风的嘴脸,低声骂道: “马屁精!就知道踩着别人往上爬!”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沸腾的粥锅。 姬永海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猛地举起拳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面前的土坯讲台上! “砰!”一声闷响,讲台表面一块本就松动的泥块应声崩落。 不偏不倚砸在他脚上那双打了补丁的旧布鞋上,溅起一小撮尘土。 “安静——!” 他嘶吼着,声音因用力过度而变得沙哑干涩,如同被砂纸狠狠打磨过的粗糙木头。 “我以共青团员的身份向共青团组织保证!向在座的各位同学们保证: 从今往后,和朱沙华同学的一切学习交流,一定在三人以上的公开场合进行! 绝不单独接触!绝不给阶级敌人任何可乘之机!请团组织和同学们监督!” 这近乎屈辱的保证,像一道冰冷的闸门,暂时截断了汹涌的批判洪流。 教室里的喧嚣渐渐低伏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沉默。 散会时,浓稠如血的夕阳已将天边染透,把每个人的身影都拉扯得又细又长,投射在空旷的操场上,如同一个个歪歪扭扭、充满荒诞意味的巨大惊叹号。 姬永海故意磨蹭着,走在所有人的最后。 他看着前方昊建芳的背影,她那条早上还甩得神气活现的麻花辫。 此刻沉重地垂在背后,辫梢那根簇新的红头绳在晚风中无力地飘荡着,像一条被抽掉了筋骨、受了重伤的小蛇。 他忽然想起早晨课桌抽屉里,那块带着她体温和皂角清香的玉米饼。 那温暖朴实的甜香,似乎还顽固地萦绕在鼻尖,可此刻吸进肺腑,却莫名地泛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滋味。 如同强行吞咽下一颗尚未成熟、又硬又涩的青柿子,梗在喉咙深处,灼烧着,难以下咽。 刘老师的办公室蜗居在学校最东头那间低矮的耳房里。 唯一一扇糊着旧报纸的小窗,正对着操场边上那个用破席子围起来的露天茅厕。 一阵裹挟着深秋寒意的风打着旋儿卷过操场,毫无阻碍地钻进窗缝,立刻带来一股浓烈刺鼻、令人作呕的臊臭味。 顽固地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与桌上劣质香烟的烟雾、旧报纸的油墨味、还有尘土的气息混合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浑浊气味。 姬永海垂手站在门口,目光落在对面墙上贴着的那张不知何年何月的《人民日报》。 报纸早已发黄卷曲,边角如同枯萎的喇叭花瓣般向上翻卷着,密密麻麻的铅字上,点缀着星星点点、苍蝇遗留下的黑色污迹,像爬满了细小的毒虫。 “永海啊,进来,坐。” 刘老师从抽屉深处摸索出一个掉了不少瓷的白搪瓷缸子,缸体上原本鲜红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如今“民”和“务”已经斑驳脱落,只剩下“为人服”三个残缺的字,透着一股荒诞的凄凉。 他提起暖水瓶,给缸子里倒了半杯热水,氤氲的白汽立刻在他那副厚如瓶底的眼镜片上凝结成一层浓密的白雾。 “昊建芳同学反映的情况……学校领导很重视,专门开会研究过了。” 刘老师的声音隔着雾气传来,显得模糊而遥远。 姬永海依言在对面那张三条腿不稳的破凳子上小心坐下,双手下意识地在膝盖上紧紧攥成了拳头。 裤子上那块娘用旧裤腿改的深蓝色补丁,被他攥得皱成一团,像揉皱了一小块绝望的天空。 “刘老师,” 他喉咙发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真的……真的只是和朱沙华讨论了几道数学题,就是鸡兔同笼那种,没别的……一句闲话都没说过……” 他试图从那片白雾后面,捕捉到老师眼神里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