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殡仪馆外的“沉默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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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凉，淅淅沥沥打在“安怀堂”门口的黑色石狮子上，溅起的水花混着香烛燃尽的灰，在青石板上晕出一片片暗沉的印子，像极了陈曦此刻沉到谷底的心情。她撑着一把边缘有些脱线的黑色大伞站在台阶下，指节因为太过用力攥着伞柄而泛出青紫色，连带着手臂的肌肉都绷得发紧——已经在这儿等了半小时，可那道挂着白色挽联的门槛，却像隔着万丈深渊，怎么也迈不进去。 风裹着雨丝吹过来，掀动她额前的碎发，露出眼底的红血丝。陈曦抬手把头发捋到耳后，指尖触到冰凉的皮肤，才惊觉自己连打了两个寒颤。她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和班主任张老师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张老师十分钟前发的：“诺诺情绪还是不稳定，我再陪陪她。” “诺诺”——苏诺，她六岁的外甥女，现在成了没爹没妈的孩子。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陈曦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直到穿浅灰色校服的小身影被张老师小心翼翼地牵出来，陈曦的呼吸骤然停了半秒。 是苏诺。 六岁的孩子裹在一件明显大了两号的黑色外套里，衣摆垂到膝盖下面，袖子遮住了大半截手，整个人像个被粗心打包却忘了拆封的沉默包裹。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几缕碎发被雨水粘在泛红的耳廓上，却连抬手捋一捋的动作都没有。唯一的“动静”，是她始终攥在右手里的旧手机壳——那是个边缘磨得发白的粉色硅胶壳，上面印着的小兔子耳朵已经掉了一只，露出里面泛黄的塑料底色，壳子中间还留着一道浅浅的裂痕，是上个月姐夫带苏诺去游乐园时，不小心摔在地上磕的。 “陈小姐，节哀。”张老师把苏诺往陈曦身边推了推，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难掩的同情，眼角的细纹里都藏着心疼，“诺诺这两天都没怎么说话，饭也只吃几口，水都要我盯着才肯喝……你们回去后，多陪陪她，慢慢会好的。” 陈曦点点头，想说句“谢谢”，喉咙却像被一团湿棉花堵住，只能发出沙哑的气音。她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和苏诺齐平，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她的肩颈，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却还是扯出一个尽量温和的笑，连嘴角的弧度都刻意放软：“诺诺，小姨来接你回家了，好不好我们回家吃你喜欢的草莓蛋糕。” 苏诺没有抬头。她的下巴抵在领口，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像两只安静栖息的蝶。陈曦能看到她的小嘴唇抿得紧紧的，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连唇珠都快要看不见，显然是在努力憋着什么，只有攥着手机壳的手指，又用力了几分，指腹把那道裂痕按得更明显，连指节都泛了白。 张老师在旁边叹了口气，又补充道：“诺诺昨天晚上抱着这个手机壳哭了半宿，哭累了就小声说‘这是爸爸妈妈最后给我买的’……陈小姐，你多留意着点，别让她把自己憋坏了。” 后面的话陈曦没听清。姐姐笑着说“诺诺最喜欢粉色了”的声音，姐夫故意逗苏诺“等小兔子耳朵掉光了，舅舅再给你买新的”的语气，突然在脑海里炸开，和眼前苏诺沉默的样子重叠在一起，让她的眼眶瞬间红了。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伸手想去牵苏诺的手，指尖刚碰到孩子冰凉的指尖，就被苏诺轻轻往后缩了缩——那力道很轻，却像一根细针，扎得陈曦心口发疼。 “走吧，诺诺，小姨带你去买最大的草莓蛋糕。”陈曦收回手，站起身，把伞往苏诺那边倾了倾，几乎把孩子整个罩在伞下，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就被雨水打湿，凉意顺着布料渗进皮肤里。 苏诺还是没说话，只是跟着陈曦的脚步，慢慢往停在路边的白色轿车走去。她走得很慢，小步子迈得小心翼翼，眼睛始终盯着地面，像是在数路上的石子，又像是怕踩疼了什么。陈曦走在她旁边，能清晰地听到孩子鞋子踩过水洼的“啪嗒”声，还有自己心脏跳动的“咚咚”声，在这安静的雨巷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下都重重砸在胸腔里。 上车后，陈曦先把空调调到26度，又从副驾储物格里翻出一条米白色的小毛毯——那是姐姐之前放在车上的，专门给苏诺备用的——小心翼翼地盖在苏诺腿上，连边角都捋得平平整整。“冷不冷小姨再把温度调高一点”她一边问，一边伸手想帮苏诺把外套拉链拉好，指尖刚碰到拉链头，就顿住了。 就在这时，苏诺突然抬起头。 这是陈曦第一次看清她的脸。孩子的眼睛又大又亮，此刻却像蒙了一层雾，瞳孔里映着车内顶灯的暖光，却没有丝毫温度，像两潭沉寂的湖水。她的视线没有看陈曦的脸，而是落在陈曦的脚上，停留了两秒，然后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小姨……鞋带反了。” 陈曦愣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的运动鞋——果然，左边的鞋带系反了，鞋头的蝴蝶结歪歪扭扭地挂着，一边高一边低，看起来有些滑稽。大概是刚才蹲下来的时候太急，没注意系错了。 “哎呀，小姨太粗心了。”陈曦笑了笑，赶紧推开车门，再次蹲在路边系鞋带。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膝盖在弯曲时突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是生锈的零件在勉强转动，带着点涩涩的疼。 “小姨的膝盖……像生锈的机器人。” 身后传来苏诺的声音，依旧很小，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童真，像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陈曦系鞋带的动作顿了顿，回头看时，正好撞见苏诺飞快地低下头，耳根微微泛红，像个偷吃了糖被抓包的孩子，连攥着手机壳的手指都悄悄松了点力道。 陈曦的心里突然软了一下。这是两天来，苏诺说的第一句不是关于“爸爸妈妈”的话。她忍住笑意，故意夸张地叹了口气，还皱着眉头揉了揉膝盖：“可不是嘛，小姨这膝盖，说不定哪天就得请个小机器人来修修了，到时候还得让诺诺帮小姨挑个最厉害的机器人。” 苏诺没再接话，但陈曦能看到，她攥着手机壳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偷偷勾了勾嘴角，连眼底的雾都散了一点。 雨渐渐停了，天边透出一点微弱的光。陈曦开车载着苏诺往“云麓公寓星曜阁”走，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车里放着姐姐生前最喜欢的轻音乐，舒缓的钢琴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流淌，却没让气氛变得轻松多少。苏诺靠在车窗上，眼神放空，偶尔会抬手摸一摸手机壳上的小兔子，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什么珍宝，指尖划过小兔子的轮廓时，眼神里会闪过一丝极淡的怀念。 云麓公寓是姐姐结婚后买的房子，离陈曦工作的“创智未来”公司不远。陈曦掏出钥匙打开门时，一股熟悉的栀子花香扑面而来——姐姐总喜欢在玄关的花瓶里插栀子花，说这是她和姐夫第一次约会时，姐夫送她的花。现在花瓶里的花已经蔫了，花瓣边缘卷着黄，却还在固执地散发着最后一点香气，像在坚守着什么。 “诺诺，这是你家呀，还记得吗”陈曦换了鞋，弯腰帮苏诺脱外套，手指碰到孩子后背的衣服，才发现里面的校服还是潮的，让她皱了皱眉，赶紧把人往客厅里带，“小姨去给你倒杯热牛奶，你先坐在沙发上好不好沙发上有你最喜欢的小熊玩偶。” 苏诺点点头，走到沙发边，小心地坐了下来。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拿茶几上的毛绒小熊，而是依旧攥着手机壳，乖乖地坐在沙发角落，脊背挺得笔直，像个生怕做错事的小客人，连靠垫都不敢碰一下。 陈曦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又酸又疼。她快步走进厨房，烧开水的间隙，目光落在了客厅阳台边的书桌——那是姐姐的工作台。姐姐是“创智未来”的资深算法工程师，和陈曦在同一个部门，平时在家也总喜欢在书桌上写代码，经常熬到半夜。现在书桌上还摊着一本打开的笔记本，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旁边放着一支没盖盖子的钢笔，墨水已经干了大半，笔尖还沾着一点墨渍，像是姐姐随时会回来，拿起笔继续写下去。 陈曦走过去，想把笔记本合上，指尖刚碰到纸页，就摸到了夹在里面的一个银色u盘。u盘上贴着一张小小的便签，上面是姐姐的字迹，娟秀又有力，带着她一贯的认真：“星禾项目备份，紧急时启用——给曦曦”。 “星禾项目”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陈曦的脑海里炸开。 她太熟悉这个项目了。这是姐姐和她一起主导研发的ai陪伴系统，核心是通过情感识别算法，模拟人类的体温、语音和行为，为留守儿童或独居老人提供陪伴。项目已经研发了两年，上个月刚完成内测，效果远超预期——苏诺当时还抱着姐姐的手机，跟星禾的测试版聊了半个多小时，笑得特别开心。可就在准备提交审核的时候，却因为涉及“ai情感伦理”的争议，被公司暂时搁置，甚至有传言说，ceo周明远想把项目代码拆解，改造成用于商业营销的ai客服，从中牟利。 姐姐一直不同意。她总说：“星禾不是冷冰冰的代码，是能给人温暖的‘家人’，不能让它变成赚钱的工具。”为此，她还偷偷做了备份，说万一项目被篡改，至少能保住核心数据，以后总有机会让星禾真正发挥作用。 陈曦握着u盘的手指开始发抖，冰凉的金属外壳硌得她掌心发疼。姐姐和姐夫走了，苏诺成了没人照顾的孩子，她白天要上班，根本没办法时刻陪着苏诺——苏诺晚上会做噩梦，会哭着找爸爸妈妈，会抱着旧手机壳坐到天亮，她一个人怎么应付得过来如果启动星禾呢星禾的核心程序里，有姐姐录入的自己的语音、体温数据，甚至还有苏诺小时候最喜欢听的童谣，连苏诺喜欢的草莓味都模拟好了……说不定，星禾能帮她陪陪苏诺，能让苏诺觉得，爸爸妈妈还在身边 可她也清楚，私自启动未通过审核的项目，是严重违反公司规定的。一旦被发现，她不仅会被开除，甚至可能要承担法律责任。周明远那个人，出了名的“代码猎人”，眼里揉不得沙子，最喜欢抓别人的把柄，要是让他知道自己动了星禾的备份，后果不堪设想——他说不定会直接销毁星禾的代码，连姐姐最后的心血都不留。 “小姨，牛奶……” 客厅里传来苏诺的声音，带着一点怯生生的味道，打断了陈曦的思绪。她回头，看到孩子正坐在沙发上，眼巴巴地看着厨房的方向，手里还攥着那个旧手机壳，膝盖上的毛毯滑到了地上，她也没敢捡。 陈曦深吸一口气，把u盘揣进了口袋，指尖紧紧攥着，像是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端着热牛奶走过去，把杯子放在苏诺面前的茶几上，又拿了根吸管递过去，声音放得更柔：“慢点喝，小心烫，小姨吹过了。” 苏诺接过吸管，低头戳进牛奶杯里，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液体似乎让她放松了一些，她的肩膀不再绷得那么紧，偶尔会抬眼看看客厅里的装饰画——那是苏诺三岁时画的全家福，画里的四个人都有着圆圆的脑袋和大大的眼睛，姐姐把它装裱起来，挂在了最显眼的地方，旁边还贴着苏诺后来贴的小星星贴纸。 深夜十一点，苏诺终于在陈曦的怀里睡着了。孩子的呼吸很轻，像小猫一样，小手还紧紧攥着那个旧手机壳，眉头却依旧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嘴里偶尔会发出细碎的呢喃，听不清在说什么。陈曦把她轻轻放在儿童房的小床上，盖好被子，又坐在床边守了半个小时，直到看到苏诺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小嘴巴还抿了抿，像是梦到了好吃的，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回到客厅，陈曦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银色u盘，插在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屏幕亮起，弹出一个加密文件夹，她输入姐姐之前告诉她的密码——是苏诺的生日，6个数字输进去的瞬间，文件夹“咔哒”一声打开了，里面只有一个名为“星禾紧急启动程序.exe”的文件，图标是一颗小小的星星，闪着淡蓝色的光。 鼠标指针悬在文件图标上，陈曦的心跳再次加速，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想起苏诺白天沉默的样子，想起孩子攥着手机壳的力道，想起姐姐临终前可能都在担心的诺诺的未来，想起自己答应过姐姐，会好好照顾诺诺…… “不管了。”陈曦咬了咬牙，牙齿咬得腮帮子发疼，双击打开了文件。 屏幕瞬间黑了下去，几秒钟后，淡蓝色的界面缓缓浮现，中央是一个圆形的logo——像一颗正在发光的星星，周围绕着一圈细碎的光点，下面写着“星禾”两个字，字体柔软，带着温度。紧接着，一行白色的文字弹窗跳了出来，背景是淡淡的云朵图案： 【检测到未授权启动，是否进入紧急陪伴模式】 陈曦的手指放在键盘上，却迟迟没有按下“确认”键。她的目光落在屏幕上，眼神里满是犹豫，手心已经冒出了汗，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就在这时，她因为熬夜和悲伤流下的眼泪，不小心滴在了笔记本的触控板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下一秒，又一个弹窗跳了出来，语气带着ai特有的机械感，却莫名有些可爱，弹窗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雨伞图标： 【警告：检测到设备表面液体残留，疑似“设备进水”，是否启动干燥程序温馨提示：管理员若情绪不佳，可播放《小星星》纯音乐缓解哦】 陈曦愣了一下，看着那个弹窗，突然笑出了声，眼泪却流得更凶了，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键盘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她伸手抹了把脸，指尖蹭到湿漉漉的皮肤，才发现自己哭得多狼狈。目光落在屏幕右下角的一个小框上——那里显示着“当前管理员恐惧值：89%”，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心跳图标，跳得飞快。 是啊，她怕。怕违规被抓，怕星禾出故障，怕自己照顾不好苏诺，怕辜负姐姐的信任。可她更怕，怕这个刚失去父母的孩子，从此再也感受不到温暖，怕苏诺的世界里，只剩下沉默和眼泪。 陈曦深吸一口气，胸口因为用力呼吸而起伏着，指尖缓缓向“确认”键移去。违规启动的后果，她还没来得及想，也不敢想。她只知道，现在的苏诺，需要一个“家人”，哪怕这个“家人”，是由代码和数据构成的。 鼠标左键，在寂静的深夜里，发出了轻微的“咔哒”声。 那一刻，屏幕上的星星logo突然亮了起来，淡蓝色的光芒映在陈曦的脸上，驱散了一点深夜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