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晨课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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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莲庵。 寅卯之交，薄雾未散。 东方刚泛起一丝蟹壳青，笼罩着这座规模不大、香火也称不上鼎盛的尼姑庵。青灰色的院墙爬着些枯藤，几株老槐树沉默地伫立，枝桠嶙峋地刺向微明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着山间特有的清冽草木气，混着一点若有似无的、陈年香烛的味道。本该是万籁俱寂、清心净念的时辰。 然而，大雄宝殿内，却酝酿着一场小小的“风暴”。 殿内光线昏暗，仅靠几盏长明灯和殿门透入的微光勉强照亮。佛像低眉垂目，悲悯地注视着下方蒲团上坐得还算齐整的七八位尼姑。木鱼声“笃、笃、笃”地响着，单调、规律，带着一种催眠的魔力。住持慧明师太盘坐于最前方，双目微阖，口中低诵《楞严经》，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阿难！汝常闻我毗奈耶中，宣说修行三决定义。所谓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发慧，是则名为三无漏学……” 经文如潺潺流水，流淌在肃穆的大殿里。大多数师姑都努力维持着专注，尽管也有人眼皮打架，强撑着精神。但其中一位，显然已经彻底“神游太虚”。 她便是玉笋师太。 法号“玉笋”，据说是当年剃度时，师父看她一双天生保养得宜、十指纤纤的手，随口叹了句“倒像雨后新剥的嫩笋”，这名字便跟了她半辈子。此刻，她歪坐在最角落的蒲团上，脑袋一点一点，如同小鸡啄米。那顶灰色的尼帽戴得有些歪斜，露出一小绺不服帖的乌黑鬓发。宽大的土黄色海青（尼姑常服）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非但没显出清减，反倒衬得她身段……嗯，颇为“丰润”。 木鱼声、诵经声，在她耳中渐渐模糊、拉长，最终幻化成了一段缠绵悱恻的丝竹管弦。 梦境里，是另一番天地。 没有青灯古佛，没有檀香缭绕。只有暖风熏人，桃花灼灼。她，苏玉兰（俗家名在梦里总是格外清晰），不再是那个穿着灰扑扑海青的师太，而是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轻软罗裙，发髻高挽，簪着颤巍巍的珠花。她斜倚在一张铺着锦缎的贵妃榻上，四周是轻纱幔帐，随风轻舞。 关键来了！ 榻前，侍立着好几位……呃，风格各异的男子。 左边一位，白衣胜雪，书生打扮，面如冠玉，手持一卷书册，正含情脉脉地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声音清朗，听得玉笋（或者说苏玉兰）心尖儿直颤，恨不得替那“窈窕淑女”答应一声“君子好逑”。 右边一位，劲装短打，肌肉虬结，是位英武的侠客。他正卖力地……表演胸口碎大石那油亮健硕的胸肌随着动作起伏，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玉笋看得眼睛发直，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中间那位，则是位富商公子哥，锦衣玉带，手摇折扇，风流倜傥。他微微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支赤金镶宝的凤钗，柔声道：“玉兰妹妹，此钗配你，才不算明珠暗投……”那凤钗上的宝石，大得晃眼！ “嘻嘻……”现实中的玉笋师太，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咧开，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带着十足傻气和满足的呓笑。一缕晶莹的涎水，正顺着她微张的嘴角，缓缓滴落，不偏不倚，正浸润在她摊在膝上那本《金刚经》的“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几个大字上。墨迹被口水洇开，糊成了一片暧昧不明的墨团。 她甚至无意识地咂了咂嘴，梦呓般咕哝着：“嗯…书生的手…真白…侠客的肉…真结实…金子…真亮堂……” 那声音含糊不清，但在木鱼声和诵经声的间隙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坐在她旁边的静心师太，一个年纪不大但性格老成的尼姑，眉头已经拧成了疙瘩。她悄悄用手肘狠狠捅了玉笋一下。 “唔…别闹…” 玉笋在梦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扰人清梦的蚊蝇，嘟囔着，“让公子…再给贫尼…添杯酒……” “添杯酒”三个字，在寂静的大殿里，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无声的涟漪。几位定力稍浅的年轻师姑忍不住肩膀耸动，拼命咬住嘴唇才没笑出声。慧明师太的诵经声，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 静心师太脸都绿了，加大力度又是一记肘击，几乎要把玉笋从蒲团上掀下去。 玉笋终于从美梦中被强行拽回现实。她猛地一个激灵，脑袋重重一点，脖子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整个人向前一栽！ “哎哟！” 惊呼声脱口而出。这一栽不要紧，她下意识地想抓住点什么稳住身形，手忙脚乱中，只听“哐当！哗啦——！”一阵乱响。 她没抓到想象中的锦缎，却一把挥倒了面前供奉着清水和几颗干瘪果子的矮几。陶碗碎裂，清水泼了一地，几颗果子滴溜溜滚得老远，其中一个还调皮地撞到了慧明师太的蒲团边上才停下。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木鱼声停了。诵经声停了。连呼吸声都仿佛停滞了。 所有的目光，或惊愕、或鄙夷、或幸灾乐祸、或带着点习以为常的无奈，齐刷刷地聚焦在狼狈不堪的玉笋师太身上。 玉笋彻底清醒了。她看着满地狼藉，再看看自己膝盖上那本被口水玷污、墨迹糊成一团的《金刚经》，最后，目光怯生生地、一点点地抬起来，迎上了前方那双缓缓睁开的眼睛。 慧明师太的目光，平静无波，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落在玉笋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暴怒，只有一种深沉的、沉重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玉笋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比殿外初升的朝阳还要艳丽几分。她手忙脚乱地想收拾残局，想把经书擦干，想把果子捡起来，动作笨拙又慌张，宽大的海青袖子扫过地上的水渍，又沾湿了一片。 “玉笋。” 慧明师太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瞬间捆住了玉笋所有动作。 玉笋僵在原地，保持着半跪半爬的姿势，像个被捉了现行的贼。 “早课毕，众人散去。” 慧明师太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玉笋留下。” 完了！玉笋心里哀嚎一声，脑袋垂得更低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其他师姑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动作迅速而安静地鱼贯而出。经过玉笋身边时，投向她的目光复杂难言。静心师太甚至轻轻叹了口气。 很快，大殿内只剩下慧明师太和跪在狼藉中的玉笋师太。 晨光透过殿门，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光影，将玉笋的窘迫照得无所遁形。空气里弥漫着清水混合着尘土的味道，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尴尬。 慧明师太缓缓站起身，走到玉笋面前。阴影笼罩下来。 玉笋连大气都不敢出。 “《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慧明师太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目光落在玉笋膝上那本湿漉漉的经书，“玉笋，你眼中所见，心中所念，是那虚幻泡影，还是这地上实实在在的水渍、碎片” 玉笋张了张嘴，想辩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能说什么说梦见了八块腹肌说馋书生的白手和金子佛祖在上，她怕遭雷劈啊！ 慧明师太的目光扫过她嘴角残留的水痕，扫过她依旧带着未散尽红晕的脸颊，最后定格在她那双因为慌乱而显得格外水润、此刻正滴溜溜乱转的眼睛上。那双眼睛，离“四大皆空”的境界，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心猿意马，魔障丛生。” 慧明师太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去，把《心经》抄写一百遍。不抄完，今日的斋饭就免了。还有，” 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把大殿打扫干净，一粒灰尘都不许留。扫完后，去后山菜园，把杂草除了。” 一百遍《心经》！还要打扫大殿！还要除杂草！还扣斋饭！ 玉笋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看到香喷喷的素包子、滑溜溜的豆腐汤都长了翅膀飞走了。肚子适时地发出一阵响亮的“咕噜”声，在这空旷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住持……” 玉笋抬起脸，努力挤出最可怜巴巴的表情，试图讨价还价，“一百遍…是不是有点多您看这《心经》虽短，但字字珠玑，抄快了怕亵渎佛祖，抄慢了…怕是天黑也……” 慧明师太只淡淡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再多说一个字，就再加一百遍。 玉笋立刻识相地闭上了嘴，把剩下的话和口水一起咽了回去。她认命地垂下头，看着地上自己制造的一片狼藉，又想起梦中那温香软玉、俊男环绕，再想想即将到来的一百遍枯燥经文、繁重劳动和空空如也的肚子…… 巨大的委屈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源自本能的烦躁感瞬间淹没了她。她瘪了瘪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带着哭腔，无比悲愤地嘟囔了一句： “贫尼……贫尼是真的戒不掉啊！” 声音细若蚊呐，却仿佛是她灵魂深处最真实、最无奈的呐喊。 晨光彻底照亮了大殿，佛像依旧悲悯。而玉笋师太的“修行”之路，在她自己制造的这片狼藉和她那“戒不掉”的悲鸣中，正式拉开了荒诞又充满烟火气的序幕。隔壁青云观的晨钟，恰好在此刻悠扬地传来，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清越，更衬得玉笋师太的处境……凄凉又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