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邺城谋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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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的春天,似乎总带着一丝迟来的寒意,即便庭院中的桃李已绽出些许新蕊,也驱不散袁绍眉宇间日益沉积的阴郁与沉重。书房内,炭火盆依旧烧得旺旺的,却仿佛怎么也暖不透那股弥漫在空气中、源于现实困境的凝重。他面前那张宽大的紫檀木长案上,堆积如山的已然不再是紧急的军情战报,而是一卷卷、一摞摞关乎钱粮度支、赋税征收、府库盈亏的简牍与帛书,沉甸甸地压在那里,也压在他的心头。 审配与沮授分坐于长案两侧,皆是面色肃穆,眼神中透露出对当前局势的深深忧虑。 “主公,”审配的声音率先打破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拿起一份来自魏郡的紧急文书,“去岁并州失陷,河东郡的盐池之利便彻底断绝,此乃我河北一大财源之殇。今岁开春在即,各郡请求拨付春耕种子、兴修水利沟渠的钱粮文书已堆积如山,处处都伸手要钱。而年前黑风峪一战的将士赏赐,至今尚有大半未能足额发放……军中对此,已微有浮议,长此以往,恐伤士气。” 袁绍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敲击着光滑的案面,发出单调而沉闷的“笃笃”声响。并州之失,对他而言,不仅是战略版图上的重大挫败,更是财政命脉上的一次重创。失去了河东那稳定且利润丰厚的盐池收入,就如同一个巨人被斩断了一条重要的供血动脉。更可恨的是,吕布控制的“玉盐”如今不仅不再向河北输入,反而在边境线上严密封锁,导致冀州、幽州等地市面上食盐价格时有波动,虽未至引发恐慌的地步,却也给本就艰难的民生平添了许多压力,无形中消耗着民间财力。 “不仅如此,”沮授适时地补充道,他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形成一道深刻的沟壑,“还有那源自南阳的‘玉皂’。此物看似微小,不过是盥洗之用,却因其洁净效佳、带有清香,甚得邺城及各郡大户女眷们的青睐与追捧。以往尚能通过商队少量输入,价格虽高,尚在流通。如今来源几乎被完全断绝,市面上偶有出现,价格已飙升数倍,富户之家仍争相购藏,视为珍品……此等细微之物,竟也能悄然扰动风气,暗中耗损我河北金银,流向敌境。” 这已不仅仅是几块肥皂的问题,它是一个缩影,一个危险的信号。吕布正通过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经济手段,不仅截断了袁绍赖以维持庞大军政开销的重要财源,还以一种潜移默化、无孔不入的方式,影响着河北之地的物资流通、消费习惯乃至财富的隐秘流向。军事上的大规模对峙虽因黑风峪之胜而暂时缓和,但经济上这条无形的绞索,却正在吕布的手中,一点点地缓慢收紧,勒得河北有些喘不过气。 袁绍终于开口,声音因疲惫和愤怒而显得有些沙哑:“吕布此獠,惯用此等鬼蜮伎俩!不敢堂堂正正对决,专行此等盘剥渗透之下作勾当!并州盐池……哼!”他发出一声充满恨意与不屑的冷哼,却难以完全掩饰其中深藏的无力与憋闷。战场上的胜负,尚可凭借良将谋臣、精兵锐卒去谋划,去扳回;但这种渗透到日常起居、关乎柴米油盐的经济战,却让他空有数十万大军,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的愤懑感。 “主公,”审配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凝重,“当务之急,是必须双管齐下,开源与节流并举,先稳固内部,方能徐图恢复,再谋对外。” “如何开源”袁绍将目光投向审配,带着一丝希冀。 “其一,必须加大对境内现有盐井、盐场的管控力度。”审配思路清晰,言辞强硬,“立即增派绝对可靠的干练官吏,分赴各主要产盐地,监督并设法提高产盐之量。虽其品质或许不及河东玉盐洁白细腻,但首要在于满足我军民基本用度,全力平抑市面上不断波动的盐价。同时,可颁行法令,令各地豪强、大姓商贾,按其家资资产比例,承担部分‘助军盐’任务,或直接缴纳相应钱帛,或出力增辟新的盐场,以补官营之不足。”他的核心思路是向内深度挖掘潜力,并将部分财政压力转嫁给地方上有实力的阶层。 沮授闻言,微微皱眉,忍不住出言提醒:“正南兄,此法或可缓解一时燃眉之急。然则,骤然加重地方豪强负担,恐引其暗中不满,滋生抵触情绪。且若为求产量而强令速成,忽略工艺,导致盐质再度下降,苦涩难用,民间怨言恐怕会比盐价高昂时更甚。此乃关乎民心稳定之事,不可不察。” “公与先生,此乃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审配语气坚定,不容置疑,“若内部钱粮不继,军心动摇,府库空空,又如何能谈对外御敌两害相权取其轻,些许地方怨言,总好过军中因无饷而哗变,府库因空虚而崩溃!” 袁绍略显烦躁地摆了摆手,制止了两人可能继续的争论,将话题引向另一端:“那节流呢有何具体之策” “节流之要,在于裁汰冗员,削减浮费。”审配显然早有腹案,立刻答道,“可着手裁撤部分非紧要之官职,合并冗余衙署,大力削减各级官府日常用度,力戒奢靡。军中方面,除前线如颜良、文丑将军所部等必要守军需保障足额外,其余后方及各郡驻防兵马,其粮饷可暂按七成发放,并向将士言明,此乃权宜之计,待秋收之后,府库稍裕,再行补足。同时,需派遣得力酷吏,严查各地仓廪府库,大力打击贪墨中饱之徒,追缴历年积欠亏空,或可有所补益。”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提出一个更为敏感的建议,“此外……为应府库燃眉之急,或可考虑,由官坊增发一批‘直百钱’,以一当百,快速充实财用。” “此事断然不可!”沮授几乎是立刻出声反对,神色严峻,“主公,请慎思!‘直百钱’之事,前年已曾施行,民间交易已深受其扰,导致物价腾踊,百姓积蓄无形缩水,怨声载道。若于此艰难时局再度增发,恐致使钱币更贱,货物愈贵,民心离散,根基动摇!此绝非良策,实乃饮鸩止渴之道啊!” 审配面色不变,沉声回应:“公与先生所言,自是老成谋国之论,配亦深知其中风险。然则,如今府库能调拨之五铢旧钱确实捉襟见肘,入不敷出。若无钱粮支撑,春耕若废,则秋收无望,届时情况只会比现在糟糕十倍!发行新钱,实为无奈之举,只需严格控制铸造数量,并严令官市交易、军粮征收皆按此新钱计价,强力维持其信用于一时,或可暂渡眼前难关。待日后局势稍有缓和,再行逐步回收,稳定钱法。” 袁绍听着麾下两位最重要谋士的激烈争论,手指用力揉着发胀的额角,脸上的疲惫之色愈发浓重。开源,动的是世家豪强的蛋糕,可能引发内部不稳;节流,直接影响官府运转效率和军队士气;发行新钱,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风险巨大,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经济崩溃。每一条看似可行的道路,其下都布满了尖锐的荆棘与深不可测的陷阱。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袁绍的目光在那些代表着庞大开销和匮乏收入的文书上扫过,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权衡与挣扎。 许久,他终于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而不得已的决定。 “就……先依正南所言,试行。”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与疲惫,“境内盐务,由你亲自督办,加紧进行。‘助军盐’之策,牵扯颇大,不可冒进,可先在魏郡、巨鹿两郡试行,观其效果与反应,再定后续是否推广。裁撤冗员、削减各级用度之事,亦由你总揽负责,需拿捏好分寸,避免引起过大动荡。至于新钱……”他再次停顿,显然对此最为犹豫,“铸造之数,必须严格控制,绝不可滥发!所得之钱,优先用于解决春耕借贷与兑现黑风峪的部分赏赐,以安军心民心。另,加派得力人手,严密监控与吕布控制区接壤的所有边境通道,凡有胆敢走私玉盐、玉皂等敌境之物者,一经查获,货物即刻充公,人犯……从严惩处,以儆效尤!” 他最终没有完全采纳审配那套相对激进、尤其是大量发行新钱的策略,而是选择了其中相对可控、风险较小的部分试行。这是一种在残酷现实压力下的妥协与平衡,试图在不过度动摇统治根基的前提下,小心翼翼地恢复着已然千疮百孔的元气。 “还有一事,”袁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目光重新变得锐利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派人持我手令,再去一趟青州,明确告诉显思,他既然此前一再强调青州艰难,已能自给自足,那么从今岁起,邺城便不会再拨付任何钱粮与他。但他需谨记,他终究是袁家子弟,身为长子,更有守土安邦之责。北疆幽州方向,乃至并州边境,若未来有战事起,他青州之兵,亦需听从邺城调遣,不得有误!” 这既是在经济压力下被迫做出的切割,也是在政治上对那个已然表现出强烈独立倾向的长子袁谭,进行一次严厉的提醒与敲打。在全力应对吕布经济绞杀的同时,他内心深处那根关于内部掌控、尤其是继承人问题的敏感神经,依旧时刻紧绷着。 审配与沮授各自领命,躬身退下。两人的神情皆复杂难言,既有对计划得以推行的些许期待,更有对其中巨大风险的深深忧虑。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袁绍一人。他缓缓踱到窗边,望着窗外庭院中那些在料峭春寒里努力绽放的桃花,眼神却冰冷得毫无暖意,反而带着一丝厌烦。经济的战争没有硝烟,没有震天的厮杀,却同样残酷,甚至更加煎熬。他清楚地知道,与吕布的较量,早已从明面上的沙场争锋,蔓延到了另一个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领域。而这场关乎钱袋子和米袋子的无形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河北的恢复之路,注定将漫长、崎岖而布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