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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足第三日清晨，紫云殿檐角悬挂的铜铃，被一丝微不可察的风拂过，发出一声清越又孤寂的轻响。 虞妩华跪坐在香案前，姿态端庄得如同一尊玉雕。 她将昨夜耗尽心神才默写出的绢布，投入面前的青铜瑞兽香炉之中。 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墨迹勾勒着边关布防的残局，是她凭着前世记忆复原的、导致虞家军覆灭的关键一役。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丝绢，将那些沉重的过往一寸寸吞噬，化作袅袅青烟。 就在墨迹即将燃尽的瞬间，虞妩华忽然抬手，莹白的指尖径直探入滚烫的炉中，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她毫不在意那灼人的温度，利落地拨散了堆积的香灰。 而后，她的指尖在温热的灰烬上，决绝地划出一道流畅而凌厉的弧线。 那轮廓，分明是一处险峻的峡谷地形——正是前世虞家军被诱入、最终全军覆没的“断喉谷”。 她的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仿佛在祭奠，又像是在预演一场复仇。 “公主，该上香了。”贴身侍女白芷悄然无声地走上前，将一碟新研好的香丸递到她手边，声音压得极低，“周医士方才传来消息，说陛下近来龙体欠安，时常梦魇频发。” 虞妩华的目光从灰烬上移开，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着彻骨的寒。 她捻起一枚深褐色的香丸，指尖稍一用力，便将其稳稳嵌入炉心那只青铜鸾鸟的口中。 香丸遇热，一丝奇异的幽香瞬间弥漫开来。 “那便让他梦见些，不该忘的人和事。”她轻声说，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同一时刻，御书房内，空气压抑得仿佛凝固。 萧玦修长的手指捏着一份来自太医院的密报，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 三日前，虞妩“焚蝶祭母”时所用的香料，最终查验出了结果。 香料本身无毒，甚至确有安神之效，但其中，竟夹杂了微乎其微的“梦引草”。 此物出自南疆秘典，对常人无害，却能以香气为引，勾出人心底最深处的记忆，尤其是那些被刻意压抑、充满矛盾与悔恨的片段。 他猛然想起昨夜那个支离破碎的梦。 梦里，母后临终前死死攥着他的手，气息奄可危，字字泣血：“玦儿，切记……莫信虞氏，他们手握兵权，狼子野心……”可话音未落，画面陡然一转。 烽火连天的战场上，虞妩华的母亲，那位名震天下的虞大将军，身披染血的甲胄，手中高举着残破的龙旗，于千军万马中高声嘶吼：“护驾！保护太子！”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上，溅满了敌人的鲜血和自己的热泪。 两个截然不同的母亲形象，一句是临终的警示，一句是舍命的呐喊，在他脑海中反复交织，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裂。 “砰”的一声，萧玦猛地合上卷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抬起眼，眸光锐利如刀，射向角落阴影中的暗卫：“她这几日，可曾见过任何外人” 暗卫单膝跪地，声音毫无起伏：“回禀陛下，紫云殿内外皆在严密监视之下，无人进出。唯有太医院的周医士，每日辰时会按例送药至殿外，由其侍女白芷取入，全程不过片刻。” 周医士……周仲安。 萧玦的眸光愈发幽深。 这个名字，他记得。 周仲安是先帝旧臣周文清的独子，而周文清，当年正是因为替虞家谋逆案鸣冤，直斥证据不足，被盛怒的先帝一笔贬斥出京，最终郁郁而终。 这笔账，虞家记着，他萧玦，也同样记着。 原来如此。一枚棋子，已经悄然落下了。 午后，天色骤变，一场倾盆大雨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座皇城。 豆大的雨点砸在紫云殿的琉璃瓦上，发出的密集声响仿佛战鼓擂动。 白芷浑身湿透地从外面跑回来，怀里紧紧护着一个用油纸包裹的蜡封信件。 “公主，周医士差人送来的。” 虞妩华接过信件，拆开蜡封，里面是一张药方。 字迹沉稳有力，正是周仲安的亲笔，上面写着“宁神汤加减法”，看似寻常，可其中一味“夜交藤”，却被人用笔尖刻意地加重，留下了一个极深的圈痕。 她凝视着那三个字，久久未动。 雨水敲打窗棂，殿内光线昏暗，她的脸在明明灭灭中显得格外沉静。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走到妆台前，从一只看似普通的绣鞋鞋底夹层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样东西——半片早已干枯的蝶翅标本。 这是那夜“焚蝶”时，她悄悄藏下的。 她将蝶翅覆在药方背面，借着窗外闪电划过瞬间带来的光亮，仔细比对。 只见被雨水微微浸湿的药方背面，竟隐约浮现出几道极淡的暗纹。 那暗纹与蝶翅上残存的脉络一对，竟严丝合缝地拼凑出了一枚印章的残缺一角！ 那熟悉的饕餮纹样，正是虞家世代相传的兵符拓印！ 原来，那夜所谓的“叶脉传信”并非她的幻觉。 周仲安竟是用南疆特制的药水，将信息书写在药方背面，此药水无色无味，唯有遇上特定的液体——比如蝶翅上残留的磷粉与雨水混合，方能显形。 虞妩华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她不仅确认了周仲安已是她可以动用的暗棋，更从这堪称天衣无缝的传递方式中，嗅到了一丝更深沉的味道。 周仲安就算再忠心，也不可能在戒备森严的皇宫内如此精准地完成这一切。 除非……有人在暗中默许了这一切消息的流通。 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他究竟是在试探她，还是在……引导她 黄昏时分，大雨初歇，天边挂着一道残虹。 紫云殿内，虞妩华竟一反常态，主动燃起安神香，跪在佛前，开始低声诵经。 她的声音不同于往日的清冷，此刻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软糯与悲切，仿佛一个受了天大委屈却无处诉说的孩子。 “……仙女姐姐曾对我说，火会烧掉所有的坏念头……可为什么烧掉了阿娘的信，我的心还是这么疼” 她的声音不高，却又吐字清晰，恰好能随着雨后湿润的晚风，幽幽地飘入廊下负责巡视的暗卫耳中。 是夜，御书房的灯火亮了整整一晚。 萧玦再次陷入了梦魇。 这一次，梦境清晰得可怕。 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回到了七岁那年，被叛军围困在猎场。 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虞母率领三百亲兵，如天神下凡般凿穿敌阵，冲到他面前。 她翻身下马，将他紧紧护在身后，手中长枪舞得密不透风，口中嘶声高喊的，却不再是“护驾”，而是他的乳名——“阿玦，别怕！有虞姨在！” “阿玦……” 萧玦猛地从梦中惊醒，额上全是冷汗。 他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 窗外月色如水，他赤足走到窗前，遥遥望着紫云殿的方向，那座宫殿在夜色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她到底想做什么 用“梦引草”让他看见这些，是为了唤起他的愧疚，还是在向他传递某种信号 他在窗前踱步良久，心中那份被强行压下的疑虑与探究，此刻如同疯长的藤蔓，再也无法遏制。 他需要答案，一个真实的答案。 最终，他停下脚步，只留一人，伪装成内侍，近身记录她的一言一行，事无巨巨细，皆要上报。” 他要看的，不再是她被层层监视逼出来的表演，而是她独处时，最真实、最不受控的情绪泄露。 第四日凌晨，天光微熹。 虞妩华在白芷的伺候下沐浴更衣。 她坐在光可鉴人的铜镜前，拿起眉笔，细细描摹。 画至左眉时，她的手腕微不可察地一顿，收笔时，竟让左边的眉梢比右边短了一分。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对称，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却恰到好处地为她那张绝色容颜，添上了一丝痴傻与未凿的憨态。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端详片刻，满意地笑了。 随后，她取出一张素白的信笺，却并未研墨，而是用指尖蘸了些许鲜红的胭脂，以胭脂为墨，在纸上写下了五个字——“攀条折春色”。 正是那首流传甚广的《折柳吟》的首句。 写完，她看也不看，便将信笺撕得粉碎，亲手投入了殿外庭院的水井之中。 红色胭脂遇水即化，碎纸沉浮，很快消失无踪。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缓步走回窗边，轻轻抚摸着手腕上那只样式古朴的青铜缠枝镯。 她的声音低若蚊蚋，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陛下若真想查我，就该记得……当年先帝驾崩，宫中大乱之夜，是谁抗旨不尊，偷偷替我那被定为‘谋逆罪妇’的娘亲，收殓了尸骨。” 话音刚落，窗外一株芭蕉树的阔叶，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名新派来的、负责“近身记录”的年轻宦官，正屏息敛神地隐在树后。 听到这句话，他握着笔的手猛地一紧，衣袖因这个动作而微微上滑，露出了一角再熟悉不过的、唯有天子近侍才能使用的——龙纹织金。 虞妩华的唇边，终于绽开一抹发自内心的、冰冷而诡谲的笑意。 猎物，已经亲自走进了她布下的陷阱。 而那张被她撕碎的信笺，那个看似无意写下的曲名，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的涟漪，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