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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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河畔的这片荒地，在冬日的苍穹下，显得格外辽阔而寂寥。枯黄的蒿草在寒风中伏倒又扬起，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这片土地沉睡的呼吸。远处渭水的流淌声沉闷而持续，像是亘古不变的背景音。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泥土的芬芳，以及枯草腐败后淡淡的霉味。 秦战站在那片被初步清理出来的空地中央，脚下是翻新的、带着湿气的泥土。他带来的那几十号人，如同忙碌的工蚁，在二牛粗豪的指挥下，奋力清理着剩余的杂草和碎石。镐头刨进冻土的闷响，石块被搬动时的摩擦声，以及人们粗重的喘息和偶尔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这片土地长久的沉寂。 “这边！这边清干净点！对，石头都堆到那边去，回头有用！”二牛的声音如同破锣，却充满了干劲，他身上的伤似乎在这热火朝天的劳动中好了大半。 黑伯则带着几个看起来手脚还算麻利的年轻人，在那处低矮的土丘上敲敲打打。他用随身携带的小锤，仔细敲击着裸露的岩石，侧耳倾听声音，又用手捻下一些石粉，放在鼻尖闻了闻，甚至用舌头尝了尝。 “嗯……这青石质地尚可，硬度足够，打磨后或可作砧基。那边的黄土，黏性不错，夯筑围墙正好……”黑伯一边检查，一边喃喃自语，花白的眉毛上沾了些许尘土，眼神却异常明亮。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在他眼中都是未来的材料。 猴子则拿着炭笔和一块相对平整的木板，不断在上面写写画画。他根据秦战口述的理念和黑伯的建议，规划着工坊的布局。哪里建高炉区，哪里是匠作区，料场放在何处，工徒的简易棚屋又该如何搭建……他需要考虑风向、水源、运输便利，以及未来扩张的可能。这并非易事，但他乐在其中，仿佛在绘制一幅宏伟的蓝图。 赵老蔫也没闲着，他被分配去照看陆续运抵的少量初期物料——几捆粗糙的工具，一些麻绳，还有一口临时搭建灶台用的大铁锅。他小心翼翼地看管着这些东西，仿佛那是稀世珍宝，虽然依旧有些畏缩，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惶惶不可终日。 荆云的身影则如同鬼魅，时而在工地边缘巡视，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远处偶尔经过的人影；时而隐没在尚未清理的荒草丛中，检查是否有不速之客留下的痕迹。他的存在，让这片喧闹的工地，多了一份无形的警戒。 秦战看着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从边关的生死挣扎，到咸阳的阴谋暗算，再到此刻这片充满希望的荒地，他走过的路，充满了荆棘与坎坷。但看着眼前这初具雏形的工地，听着那充满生机的劳作声响，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力量。 他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将作监那边的物料，虽然借着王命的虎皮暂时唬住了那个属官，但后续能否顺利、足量地送来，还是未知数。而且，他们最缺的，是可靠且有一定基础的工匠。二牛招募来的多是流民和退役老卒，吃苦耐劳没问题，但技术活，还得靠他和黑伯手把手地教。 “头儿！”猴子拿着画得密密麻麻的木板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兴奋和一丝疲惫，“初步规划差不多了。高炉区就定在背靠土丘的这边，避风，而且取土石方便。匠作区和料场放在靠近河滩的平地，将来运输物料也便利。您看看还有哪里需要调整” 秦战接过木板，仔细看着上面那些歪歪扭扭却条理清晰的线条和标注，点了点头：“很好，就按这个来。先集中人手，把高炉的地基和匠作区的棚子搭起来。我们必须尽快让这里像个样子，至少，要先把炉子立起来！” “明白！”猴子应道，随即又压低声音，“头儿，将作监那边送来的第一批物料到了，我清点了一下，数量……大概只有我们清单上报的六成。而且，耐火黏土的品质，似乎……不太对劲。” 秦战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送来的黏土颜色发黄，杂质很多，用手一捻就碎，根本达不到上品的要求。我怀疑……”猴子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秦战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果然，明面上的刁难被挡了回去，暗地里的小动作就来了。以次充好，拖延克扣，这都是官僚体系中惯用的伎俩。 “知道了。”秦战没有立刻发作，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先把能用的挑出来。黏土的问题，我来想办法。” 他走到堆放物料的地方，抓起一把那所谓的“耐火黏土”。入手粗糙，颗粒感明显，颜色也确实不正。这样的黏土，用来糊墙都嫌不够结实，更别说用来垒砌需要承受极高温度的高炉了。若是强行使用，炉壁强度不够，极易开裂甚至炸炉，后果不堪设想。 一股怒火在他胸中升腾，但他强行压了下去。发火解决不了问题。 他转身，目光扫过这片刚刚开始焕发生机的土地，最终落在了那片被清理出来的、准备建造高炉的区域。那里，已经挖出了一个浅坑，几个汉子正在黑伯的指挥下，用石夯奋力夯实着基底。 “黑伯，”秦战走了过去，“黏土有问题，达不到要求。” 黑伯闻言，停下手中的活计，走过来抓起一把黏土看了看，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怒道：“混账东西！这分明是河滩边最次的淤土！拿来糊弄鬼呢！用这玩意儿垒炉子，简直是拿人命开玩笑！” “我知道。”秦战平静地说道，“所以，我们得自己找。” “自己找”黑伯一愣，“这附近……” “我记得，”秦战打断他，目光投向更远处的山峦轮廓，“来的路上，似乎看到北面山脚下，有裸露的红色岩层。那种岩层，很可能伴生有适合的黏土矿。就算没有，我们也必须找到替代品。王上给的一月之期，不会因为物料问题而延长。” 黑伯看着秦战坚定的眼神，明白了他的决心。他用力点了点头：“好！老夫带几个人，去北面山里找找！” “我跟你一起去。”秦战说道。他不能把所有压力都丢给黑伯，而且，他也需要亲自了解这片土地的资源。 当下，秦战便让二牛和猴子继续主持工地的清理和搭建工作，自己则和黑伯，带了两个机灵些的年轻人和荆云，背上些干粮和水，朝着北面的山峦出发。 离开河滩，脚下的路变得崎岖。冬日的山野，一片萧瑟。光秃秃的树枝如同利剑般指向灰蒙蒙的天空，脚下的落叶和枯枝踩上去发出咔嚓的脆响。寒风在山谷间呼啸，带来刺骨的凉意。 他们沿着山脚仔细搜寻，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有黏土露头的地方。荆云如同最灵敏的猎犬，始终走在最前面，警惕着可能出现的危险，无论是野兽还是人。 寻找的过程并不顺利。看到的几处黏土，要么质量太差，要么储量太少，根本不适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风更冷。带来的干粮已经吃完，水也所剩无几。一名年轻人有些泄气，嘟囔道：“工师，天快黑了，要不……我们先回去，明天再找” 黑伯也累得气喘吁吁，拄着一根树枝，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脸上露出了担忧。 秦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受着腹中的饥饿和身体的疲惫，但他不甘心。他知道，时间就是生命，工坊晚上一天，风险就大一分。 他抬起头，目光在山脊线上逡巡，忽然，他指着远处一处颜色明显偏红、植被稀疏的山坡说道：“去那边看看！” 那处山坡看着不远，走起来却费了一番功夫。当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爬到坡上时，天色几乎已经完全黑透。荆云点燃了带来的简陋火把，跳动的火光勉强照亮了周围。 秦战蹲下身，用手扒开表面的浮土和碎石，露出了下面深红色的土层。他抓起一把，入手细腻，塑性很好，颜色纯正。他又用力捏了捏，感受着那独特的粘性和韧性。 “黑伯，您看！”秦战将土递到黑伯面前。 黑伯就着火光，仔细查看，又用手指捻开，放在眼前仔细观察，甚至放进嘴里尝了尝味道（老匠人辨别土质的土办法）。半晌，他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是了！是了！就是它！颜色正，质地细，粘性足，还带着点火气！这是上好的耐火黏土啊！比将作监那帮混蛋送来的垃圾强百倍！”黑伯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仿佛发现了金山银山。 找到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疲惫而欣慰的笑容。 秦战也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他借着火光，看着手中这把深红色的黏土，仿佛看到了未来高炉中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看到了那奔流而出的铁水。 “收拾一些样品，我们回去！”秦战下令。 一行人带着找到的黏土样品，以及满身的疲惫和满腔的兴奋，趁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赶。 当他们终于回到渭水河畔的工地时，已是深夜。工地中央，二牛和猴子带着人点起了几堆篝火，既能照明，也能驱散冬夜的寒意。简易的窝棚已经搭起了几个骨架，在火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 看到秦战他们安全回来，而且带回了质量上乘的黏土样品，所有人都围了上来，发出阵阵欢呼。 秦战顾不上休息，立刻让黑伯用带来的样品进行简单的测试。黑伯用水和泥，塑成小块，放在篝火旁烘烤，观察其收缩率和烧结后的硬度。结果令人振奋，这黏土的性能，完全符合要求！ “太好了！”猴子兴奋道，“有了这黏土，高炉就有希望了！” 二牛更是摩拳擦掌：“明天俺就带人去挖！管够！” 篝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每一张疲惫却充满希望的脸。寒风吹过，卷起火星，飘向黑暗的夜空。 秦战站在篝火旁，感受着那火焰传来的温暖，看着眼前这群追随他、信任他的人。他知道，最基础的物料问题，总算看到了解决的曙光。虽然前路依然艰难，虽然将作监的刁难绝不会停止，但至少，他们自己找到了一条路。 他拿起一根燃烧的树枝，走到那片规划中的高炉地基前，将树枝猛地插进夯实过的土地里。 燃烧的树枝，像一面小小的旗帜，在荒野的夜风中倔强地挺立，火光虽小，却坚定地照亮了一小片黑暗。 “这，是我们的第一把火。” 秦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它会越烧越旺，直到……照亮整个大秦。” 夜色深沉，渭水东流。而这渭水河畔的点点篝火，仿佛预示着，一个全新的时代，正伴随着这第一把火，悄然点燃。 （第五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