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产业链的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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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翦那番看似随意、却字字千钧的“点拨”，像一瓢冰水，浇在了因获得大额订单而有些发热的工坊头上。尤其是百里秀，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平静话语下的潜流——那是来自秦国军方主流力量的审视，一种对“规矩”和“实效”的坚持，远比军需官的贪婪和神秘贵族的威压更加根深蒂固，也更加难以撼动。 “奇巧之术，可逞一时之快，却非强军之本。” “以此法，供一军，难。” 这两句话，如同两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工坊表面繁荣的假象，暴露了其根基浅薄、模式脆弱的本质。 夜已深，工坊内的炉火依旧在少数核心工匠的操作下燃烧着，为那五百支箭的订单赶工。但白日里的喧嚣沉淀下来后，一种更深沉的焦虑开始在空气中弥漫。百里秀没有回营房休息，而是独自一人坐在“账房”的角落，面前摊开的不是竹简，而是一块空白的木牍。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她清丽的脸上跳跃，映照出眉宇间化不开的凝重。 王翦的话在她脑中反复回响。量产……标准化……强军之本……这些词汇，与秦战平日里偶尔提及的某些概念不谋而合。她知道，秦战绝不仅仅满足于小打小闹的“奇巧”，他有着更大的野心。只是工坊草创，生存尚且艰难，许多想法只能停留在纸面上。 如今，生存危机因那神秘贵族的订单暂时缓解，但更深层次的危机——如何将这种“奇巧”转化为真正可持续、可规模化的力量，如何在这庞大的军事体系中找到并稳固自己的位置——却迫在眉睫地摆在了面前。 她拿起炭笔，在木牍上缓缓写下两个字：根基。 工坊的根基是什么是技术，但不仅仅是黑伯那神乎其技的手艺。手艺无法复制，无法量产。真正的根基，应该是稳定的原料来源、标准化的生产流程、以及……能够消化产品、提供持续反馈和动力的市场。 原料……目前主要依赖二牛东拼西凑地去交换，以及那神秘贵族提供的一部分。来源不稳定，品质参差不齐，价格也受制于人。一旦那条线断了，或者对方提价，工坊立刻就会陷入被动。 市场……目前主要依靠李崇和那神秘贵族。李崇的需求终究有限，且过于依赖单一客户风险巨大。而那神秘贵族，目的不明，态度强势，更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绝非长久之计。 必须改变！ 百里秀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她开始在木牍上勾画，不再是简单的账目记录，而是一个模糊的、关于“产业链”的构想图。 原料，不能只靠交换和施舍。能否自己控制一部分源头哪怕只是最初级、最微小的一部分 她想起了二牛前几日闲聊时提到，营区外靠近渭河的那片河滩地，土质似乎有些特别，而且有一些零散的、品质很差的露天小矿脉（与其说是矿脉，不如说是含铁量较高的石头），因为开采价值太低，一直无人问津。 还有，那些打造箭杆所需的硬木，目前也是靠收集营区修缮时废弃的木料，或者用粮食去向附近的村民换取。能否自己种植或者与某个村落建立稳定的供应关系 生产，不能永远依赖黑伯一个人呕心沥血。王翦说得对，要供一军，必须量产。量产的前提是标准化。黑伯和秦战之前已经尝试制定了一些流程标准，但还远远不够，尤其是在核心的淬火等环节，依旧严重依赖黑伯的个人经验。能否将这些经验，尽可能地量化、固化下来哪怕因此牺牲掉一点点极致的性能，换取稳定和可复制性 还有工具！现在许多工具都不顺手，限制了效率。秦战画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草图……或许，该优先弄出几样来了。 市场，更不能吊死在一两颗树上。除了李崇和那神秘贵族，是否还能开拓其他渠道比如……王翦他虽然没有直接下单，但他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他代表的，是秦国军队中那些更注重实效、可能对改进装备感兴趣的中坚力量。还有蒙骜将军麾下的其他部队呢 一个模糊的、环环相扣的蓝图，在百里秀的脑海中逐渐清晰。虽然每一步都充满艰难，但这是工坊想要长久生存、乃至发展壮大的必经之路。 第二天，当工坊在晨曦中再次苏醒时，百里秀将她的想法，与黑伯、二牛（荆云依旧沉默地旁听）进行了商议。 “自己弄原料”黑伯第一个皱起了眉头，他看着百里秀，像是在看一个异想天开的孩子，“丫头，你知道开矿、选矿要多大的投入多少人手那河滩上的破石头，老夫去看过，铁腥味是有，可杂质太多，冶炼起来费时费力，得不偿失！有那功夫，不如多打几支箭！” “黑伯，您说的在理。”百里秀没有反驳，而是耐心解释，“我们并非要立刻开个大矿场。只是……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别人手里。那河滩地，我们或许可以先圈一小块，派两个机灵点的、手脚勤快的人，不需要多，就一两个，平时操练之余，就去那里敲敲打打，把那些含铁的石头收集起来，哪怕一天只能收集几十斤，哪怕品质差些，至少是我们自己的！我们可以用它们来练习选矿、破碎，甚至尝试不同的冶炼方法，就算练手失败了，也不心疼。但这过程本身，能让我们的人更懂料性，将来跟那些铁料商人打交道，心里也有底，不至于被人糊弄。” 她看向二牛：“二牛，你认识的人多，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两个家里曾是矿工或者熟悉土法选矿的老兵，哪怕只是知道点皮毛的也行。工钱可以商量。” 二牛挠了挠头，虽然觉得这事有点“不务正业”，但还是点头应下：“行，我留意着。” 百里秀又转向黑伯，语气更加郑重：“至于量产和标准化，黑伯，这更需要您来掌舵。我知道这会束缚您的手脚，让您无法尽情施展最高超的技艺。但您想想，您的手艺再好，一天能打多少支箭若是能将您七八成的本事，固化下来，教会十个、二十个徒弟，让他们每个人都能稳定地打出拥有您七八成功力的箭矢，那总量，岂不是远远超过您一个人呕心沥血的产出这，才是真正能让更多将士用上利箭，也是让我们工坊站稳脚跟的根本啊！” 黑伯沉默了。他一生追求技艺的极致，对“量产”、“标准”这些词本能地有些排斥。但他不是蠢人，王翦的话，百里秀的分析，都戳中了他内心深处的隐忧。他年纪大了，还能这样高强度地干几年工坊的未来，终究要靠更多的人。将手艺传承下去，用另一种方式发扬光大，或许……也是一种选择 他重重叹了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声音沙哑地道：“罢了罢了！老夫就……就试试看！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教出来的都是一群蠢材，糟蹋了好料子，可别怪老夫骂娘！” 百里秀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有您这句话，就够了。” 接下来的日子，“秦氏工坊”在继续为订单赶工的同时，悄然开始了更深层次的蜕变。 二牛真的找来了一个曾经在家乡接触过土法找矿的老兵，名叫土根，人如其名，黝黑干瘦，像是一截埋在地里的老树根。百里秀派了柱子跟着他，每天操练完，两人就拿着简陋的锄头和篮子，去那片河滩地“敲石头”。起初，收获甚微，找到的石头含铁量低得可怜，还夹杂着大量泥沙。但这第一步，总算是迈出去了。 黑伯则开始了他的“标准化”尝试。他挑选了石锤和另外两个悟性较高的年轻工匠作为重点培养对象，不再仅仅让他们打下手，而是开始系统地讲解不同铁料的特性、火候的判断（他尝试用不同颜色的火焰和烟雾来大致界定温度区间）、以及淬火时机的把握（他用沙漏来粗略计时，并结合观察蒸汽的形态）。过程极其痛苦，黑伯的暴脾气时常发作，骂得几个年轻人抬不起头，但知识的壁垒，就在这骂声和汗水中，被一点点打破。 百里秀则开始着手梳理外部关系。她让二牛不再仅仅满足于打听消息和零散交易，而是尝试与附近几个以伐木和编织为生的村落接触，用工坊多余的粮食或者一些简单的铁制农具（用次品料打造），换取稳定的硬木和草绳供应。同时，她也开始有意识地收集王翦所部以及其他几位风评不错的将领麾下部队的信息，了解他们的装备情况和潜在需求。 甚至，她还拨出了一小部分资金和人力，开始尝试将秦战留下的几张相对简单的工具草图变为现实——一个省力的台钳，一个更稳定的锉刀架。虽然打造出来的东西粗糙笨重，远不如秦战描述的那般精巧，但至少是一个开始。 这一切的变化，细微而缓慢，如同春雨润物，并未立刻带来翻天覆地的效果。河滩上收集的“矿石”堆积缓慢，黑伯的标准化教学进展磕磕绊绊，与新村落的接触也充满了试探和计较，新工具更是问题百出。 工坊内部，也因此变得更加忙碌和……混乱。多种事务齐头并进，人手显得愈发捉襟见肘，不同小组之间的协调也出现了更多问题。有人抱怨不去好好打箭反而去挖石头是浪费时间，有人觉得跟着黑伯学手艺压力太大还不如以前只管埋头干活，也有人对百里秀试图开拓新市场表示怀疑，觉得守住现有的两个“金主”就够了。 质疑和抱怨的声音，开始在工坊内部悄悄流传。 但百里秀顶住了压力。她深知，这是转型必然经历的阵痛。她依靠着越来越详尽的账目和记录，清晰地掌控着每一笔资源的流向，用事实和数据来说话，逐步调整着各方的关系。 她仿佛一个耐心的织工，在混乱的线团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根根丝线，试图将它们编织成一张更加坚韧、更加密实的大网。 这张网，现在还只是雏形，薄弱而粗糙，似乎一扯就破。 但它的经纬之间，已经隐约可见原料、生产、市场、乃至研发的模糊轮廓。 这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充满了未知与风险。 百里秀站在工坊空地上，看着夕阳将这片日益“复杂”的土地染成一片暖金色，听着耳边混杂的敲打声、训斥声、以及远处河滩隐约传来的敲击石头的声音。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产业链的雏形，已悄然萌芽。 接下来，就是等待一场春雨，或者……能否熬过即将到来的寒冬。 她抬起头，望向咸阳宫的方向。 秦战，你能带回那场春雨吗 （第九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