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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之后，子时。邕州城沉浸在一片深沉的睡梦之中，万籁俱寂，唯有巡夜更夫单调的梆子声与远处郁江隐隐的水流声，交织成边城冬夜特有的静谧韵律。 然而，这死水般的宁静，骤然被城南方向冲天而起的火光与骤然爆发的喊杀声、金铁交鸣声彻底撕碎！ “走水啦！” “敌袭！敌袭！” “是交趾蛮子杀来了！快跑啊！” 凄厉的惊呼、慌乱的哭喊、愤怒的咆哮，瞬间打破了夜的沉寂！只见城南靠近旧城墙的一片区域，火光熊熊，映红了半边天际，浓烟滚滚升腾！隐约可见无数黑影在火光中跳跃厮杀，兵刃碰撞的刺耳声响与垂死者的惨嚎声不绝于耳！ 来袭者约三百余人，皆作黑衣蒙面、衣衫褴褛的山匪流寇打扮，然而其行动迅捷如风，配合默契，攻守有度，刀法狠辣刁钻，分明是经受过严格训练的悍勇之士。他们并不试图攻打坚固的城门，而是凭借钩索利爪，敏捷地攀上城南一段年久失修、相对低矮的旧城墙，迅速潜入城内，旋即化整为零，分成数股，直扑附近的仓廪、民居与商铺，纵火焚烧，制造混乱，遇有零星抵抗的巡城厢军或胆敢阻拦的壮丁，便毫不留情地挥刀砍杀，下手极其狠毒，刻意营造出一派穷凶极恶、只为劫掠财货的流寇景象。 其选择攻击的方位亦经过精心算计——此处远离邕江军主力驻扎的城西大营，且巷道错综复杂，利于小股部队袭扰后隐匿或撤退。 骚乱一起，城中顿时大乱！百姓惊惶失措，扶老携幼，哭喊着四散奔逃。警钟被疯狂敲响，急促的钟声传遍全城！ 几乎在警钟敲响的同一时刻，驻泊禁军都指挥使司衙门方向，骤然爆发出震天的战鼓与号角之声！ 早已全身披挂、枕戈待旦的石保衡，如同一头被放出牢笼的猛虎，跃上战马，手中长枪一挥，厉声咆哮：“儿郎们！随本将军杀敌平乱，护卫邕州！建功立业，就在今朝！” 麾下早已被暗中激励、并得到“额外犒赏”的数百禁军精锐，轰然应诺，士气如虹，紧随其后，如同决堤洪水般，朝着火光冲天的城南猛扑过去！ 石保衡一马当先，冲入战团。他虽谋略短浅，贪鄙骄横，然自幼习武，弓马娴熟，勇力确非常人可及。此刻为了“建功”固位，更是将浑身解数施展得淋漓尽致！ 只见他手中一杆镔铁点钢枪，舞得呼呼生风，枪影重重，犹如毒龙出洞，势不可挡！迎面撞上一名手持狼牙巨棒、看似凶悍无比的“匪首”，两人顿时战作一团！ “铛！铛！铛！” 枪棒交击，火星四溅，声震四野！ 那“匪首”招式大开大阖，吼声如雷，看似勇猛无比，每一棒都势大力沉，砸得地面砖石碎裂！然其攻势每每在最关键处，总差了那么一丝准头与力道，仿佛被石保衡凌厉的枪势所压制，被迫得连连后退。 石保衡心中暗喜，知是对方刻意相让，配合演戏，手上更是卖力，将家传枪法施展得眼花缭乱，口中不断怒喝：“兀那贼酋！安敢犯我疆土！纳命来！” 两人“激烈”缠斗十数回合，引得周围军士与“匪徒”纷纷侧目。最终，石保衡瞅准一个“破绽”，暴喝一声，长枪如电疾刺！ 那“匪首”慌忙举棒格挡，却“堪堪”慢了一瞬，枪尖擦着其肩胛而过，带出一溜血光！ “匪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仿佛受了重创，虚晃一棒，扭头便跑，口中发出古怪的呼哨声。 其余正在“烧杀抢掠”的“匪徒”闻声，立刻如同潮水般向城墙方向败退而去，行动依旧迅捷，却故意抛下些许兵甲、财物，甚至留下数十具“同伴”的尸体，实则是早已准备好的死囚或病俘，显得狼狈不堪，溃不成军。 石保衡岂肯“放过”，率军“乘胜追击”，一路“砍杀”，直至将“残匪”彻底“驱逐”出城，方才勒住马匹，于城头举起染血的长枪，接受麾下士卒与惊魂甫定的百姓的欢呼，俨然一副力挽狂澜、保境安民的大英雄模样！ 就在石保衡“肃清”城内残敌，志得意满之际，街道尽头传来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与甲叶铿锵之声！一面“邕”字战旗迎风招展，一员猛将率领着数百精锐士卒，如旋风般赶至，正是闻警后急速从城西大营驰援而来的邕江军都统领——蒙力！ 蒙力率军赶到现场，只见火势已被扑灭大半，满地狼藉，尸骸横陈，石保衡正立于马上，接受众人膜拜，其麾下禁军正在清理战场，收缴“战利品”。 蒙力铜铃般的眼睛扫过战场，又看向意气风发的石保衡，浓眉顿时拧紧。他策马上前，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石将军！好快的动作！蒙某接到警讯便即刻点兵赶来，不料将军竟已独力平定了乱局真是……用兵如神啊！” 石保衡闻言，脸上得意之色更浓，却故意冷哼一声，揶揄道：“蒙统领麾下邕江军，素称精锐，镇守一方。奈何贼人来袭，反应竟如此迟缓若非本将军麾下儿郎奋不顾身，拼死血战，只怕这城南繁华之地，早已化为焦土！蒙统领日后……还需多加操练才是啊！”言语之间，充满了讥讽与炫耀。 蒙力面色一沉，眼中怒意一闪而逝，却强压下去，反唇相讥：“石将军言重了！禁军驻防城内，反应迅捷自是应当。末将驻营城外，闻警即动，已是竭力。只是……此番贼寇来得蹊跷，去得也突兀，竟似专为成全将军之功而来倒是巧得很！”他话语中暗藏机锋，显然对这场“大胜”心存疑虑。 石保衡心中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傲然道：“哼！蒙统领这是何意莫非疑我石某杀敌之功不成这些贼子尸首在此，缴获在此，皆是铁证！莫非统领以为，这是我石某自编自演的一出戏不成！”他倒打一耙，气势汹汹。 两人剑拔弩张，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周围军士皆屏息凝神，不敢出声。 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只见十余名州衙亲随护卫簇拥下，通判崔?与颜清秋并骑而至。崔?依旧一身深青常服，面色沉静，唯眉宇间带着一丝被深夜惊扰的疲惫与凝重。颜清秋则是一身利落的劲装，外罩披风，手持长剑，紧伴崔?身侧，眸光清冷，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俨然一副贴身护卫的姿态。 崔?勒住马匹，目光迅速扫过一片狼藉的战场、正在扑救的余火、以及地上那些黑衣“匪徒”的尸首，最后落在对峙中的石保衡与蒙力身上。 “情况如何”崔?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石保衡立刻翻身下马，抢步上前，抱拳躬身，声音洪亮，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禀通判大人！适才约有数百不明匪类，自南城墙潜入，纵火劫掠，杀伤百姓！末将闻警，即刻率禁军将士奋勇出击，浴血奋战，已将匪首击伤，余众尽数击溃逐出城外！斩首三十七级，缴获兵甲财物若干！我军亦伤亡十余人。幸不辱命，保全城南，未使贼寇酿成大患！”他汇报得条理清晰，功绩突出，俨然一副忠勇良将的模样。 崔?静静地听着，目光掠过石保衡染血的征袍和脸上那掩饰不住的亢奋，又看了看地上那些确实存在的黑衣尸体和缴获的“证物”，眼神微微闪烁，露出一丝沉吟之色。 他确实未曾料到，石保衡竟能如此迅速地平定一场看似不小的骚乱。其反应之速，战力之强，与平日其军纪涣散、贪鄙懦弱的印象，颇有出入。 蒙力在一旁忍不住插言道：“大人！此事颇有蹊跷！贼寇来得突然，退得更快，其战力不俗，却似……似未尽全力……” 石保衡立刻打断他，怒道：“蒙统领！你此言何意莫非我禁军将士的血白流了不成！难道非要贼寇攻入州衙，才算是真刀真枪吗！” 崔?抬手，止住了两人的争执。他沉吟片刻，目光再次扫过战场，最终缓缓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赞许之色，对石保衡温言道：“石将军临危不乱，奋勇杀敌，保全城池，功不可没。禁军将士忠勇可嘉，所有阵亡者，从优抚恤；负伤者，厚加赏赐；参战将士，皆记功一等。本官明日便具表上奏朝廷，为将军及麾下将士请功！” 此言一出，石保衡心中狂喜，脸上却故作谦逊，连声道：“此乃末将份内之事！保境安民，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崔?又转向蒙力，语气平和：“蒙统领闻警即动，驰援亦速，辛苦了。邕江军护卫城外，责任重大，不可稍有懈怠。”虽未深责，却也未如褒奖石保衡那般热情。 蒙力心中虽有不甘与疑虑，却也不敢再多言，只得抱拳领命：“末将遵命！” 此刻，在崔?心中，对石保衡近日大肆募兵之举的疑虑，确已消散大半。观此一战，石保衡虽有其缺陷，然勇武可用，其募兵增强禁军，看来确是为了应对边境不靖、护卫邕州，即便存有私心如扩充实力与邕江军争功，其大节似乎无亏。至少，与那虚无缥缈、险恶莫测的“通敌”猜想，相去甚远。他暗自思忖，或许自己先前对此人，确是有些多虑了。 简单处理完战场事宜，安抚了受惊百姓，已是凌晨时分。崔?吩咐孙伯谦、周文渊等人善后，便与颜清秋在一众护卫下，返回州衙小院。 途中，寒风拂面，崔?沉默不语，似在沉思。 颜清秋策马靠近些许，轻声问道：“皓月，可是觉得此事……仍有不妥” 崔?微微摇头，叹道：“石保衡虽粗鄙贪功，然今夜之战，斩获确凿，应对亦算得当。或许……是我对其偏见太深了。边将能战，总非坏事。”话虽如此，他眉宇间那缕若有若无的疑虑，却并未彻底散去，只是暂时被眼前的“事实”所压制。 颜清秋眸光微动，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声道：“无论如何，皓月还需多加小心。” 回到小院，天色已微明。折腾了半夜，二人皆无睡意。崔?坐在书案前，提笔准备撰写报功奏章，脑海中却不时闪过蒙力那句“来得蹊跷，去得突兀”，以及那些黑衣“匪徒”过于“配合”的败退……他摇了摇头，努力将这些念头驱散，告诫自己不可因私废公，寒了将士之心。 然而，他绝不会想到，这场看似圆满的“大胜”，这场成功打消他疑虑的“功绩”，实则是一场精心策划、演给他看的滔天骗局。那数十具冰冷的尸首，那被缴获的“战利品”，乃至石保衡那“忠勇”的表现，皆是敌人投下的、迷惑他双眼的香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