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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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霞飞路公寓，沐兮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方才在茶馆里强装的震动与彷徨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冷的计算在脑中飞速运转。 江予哲的话语，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确实在她心底激起了不小的涟漪。父亲的形象变得更高大，却也更具悲剧色彩。 一条看似更崇高、更有意义的道路在她眼前展开，散发着理想主义的光芒。 但那光芒，照不进她早已被仇恨浸透的血狱。 复仇。这两个字早已刻入她的骨血，成为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任何其他的道路，于她而言都是背叛——对死去的家人，对燃烧的沐宅，对她自己所承受的一切屈辱和痛苦的背叛。 然而，江予哲代表的这股力量，以及他所掌握的信息，对她而言极具价值。 他们似乎掌握着更接近真相的线索，并且拥有一种不同于张彦钧、沈知意等人的、难以捉摸的行动网络。 加入他们，是眼下最快获取信任、深入核心的途径。 但这意味着欺骗。欺骗一个似乎怀揣着纯粹理想的人。 沐兮的心微微抽紧，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掠过——但那丝情绪很快被更强大的复仇意志碾碎。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她对自己说。 几天后，沐兮再次来到了那家“灯塔书屋”。她刻意穿了一身素净的蓝色布裙，未施粉黛，眼神里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坚定与些许不安。 江予哲似乎料到她会来，正坐在书店角落一盏昏暗台灯下看书。 见到她，他合上书，目光平静地迎向她。 “江先生” 沐兮走到他面前，双手微微交握，显露出内心的挣扎与最终的决定。 “我回去想了很久” “您说的对。父亲一生所为，并非只为私利” “我不能让他的心血白费，更不能让他的理想就此湮灭” 她抬起眼，眸中闪烁着真诚的光芒，甚至带上了一丝水汽。 “或许我现在能做的很少，也很微弱，但我愿意试试” “我愿意加入你们，尽我所能” 江予哲静静地听着，清俊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仿佛能映照出人内心最深处的纹理。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这条路，踏上就不能回头” “意味着危险、贫瘠、甚至牺牲。你真的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 沐兮毫不犹豫地点头，语气决绝，“比起浑浑噩噩地活着，或者成为他人豢养的金丝雀，我更想做一些……父亲会认可的事” 她巧妙地将动机归结为“继承遗志”，完美无瑕。 江予哲凝视着她，良久，微微颔首：“好。我相信沐先生的血脉” 没有歃血为盟，没有繁文缛节，甚至没有过多的追问。一种基于共同目标和对其父人品的信任，暂时将两人联系在了一起。 此后几日，沐兮通过江予哲留下的隐秘方式，与他又见了几次面。地点有时在嘈杂的茶馆隔间，有时在破旧的工人夜校教室，有时甚至就在黄浦江边人迹罕至的滩涂。 沐兮小心翼翼地扮演着一个刚刚接触新思想、既好奇又坚定的“同志”角色，如饥似渴地吸收着江予哲传递给她的信息——关于组织架构的皮毛，关于通信的暗语，关于如何识别可能的“自己人”。 但她更感兴趣的，是江予哲偶尔提及的过去。 一次，在江边，望着浑浊的江水奔流不息，江予哲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沧桑。 “我出身江南一个没落书香门第，原本…或许也该是个只知吟风弄月的酸儒” 沐兮侧耳倾听，没有打断。 “后来家道中落，亲人离散，我也被迫漂流海上，见识了所谓‘文明世界’的繁华，也看透了其下的虚伪与残酷”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时光，“正是在最彷徨无依时，我遇到了几个真正心怀家国、探寻出路的人，读了一些……彻底改变我想法的书” “是马克思主义” 沐兮轻声问，这是她最近从他这里接触到的新名词。 江予哲微微摇头，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苦涩：“不止。那是一个过程。就像在黑夜里摸索前行，突然看到了一点微光，然后不顾一切地朝着那光走去，发现同道者越来越多，路也越来越清晰” “我们争论、探索、实践，也失败、流血、牺牲……”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很多像你一样年轻、甚至更年轻的同志，倒在了路上，没能看到黎明” “沐先生当年资助我们中的一些人，他或许并不完全认同我们的所有主张，但他欣赏我们身上那股想要撕裂黑暗、寻求光明的劲儿” “他说，未来的中国，需要各种各样的火种” 沐兮的心被触动了一下。她仿佛看到父亲温和而睿智的目光，看到一群年轻人在黑暗中艰难求索的身影。 那画面与她心中血腥的复仇图景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那‘星槎’计划里，也有这样的人吗后来怎么样了” 她试探着问，将话题引向核心。 江予哲的眼神黯淡了一瞬：“是的。那是我们一次大胆的尝试，希望能建立一个相对独立的技术和思想交流网络，避开旧势力和外国资本的控制。可惜……”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沉重的痛惜，“我们低估了对手的狠辣和无耻。码头那场火，不仅毁了物资，也让我们损失了几位极其重要的同志” “名单泄露，很多人被迫转移、潜伏，甚至……牺牲” 他看向沐兮，目光灼灼：“活下来的人，分散在各处，像地下的种子，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 “沐小姐，你父亲当年保护下的，不仅仅是几张技术图纸或一些钱财，更是这些火种未来的希望” 沐兮迎着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同样坚定和充满希望。她得到了更多关键信息：名单上的人还活着一些，并且分散潜伏。 父亲保护了他们。这或许意味着，找到这些人，就能拼凑出更完整的真相，甚至获得意想不到的助力。 但同时，一股冰冷的寒意也悄然爬上脊背。江予哲和他的同志们所面对的敌人，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庞大和凶残。与他们为伍，无异于行走在刀尖之上。 “我明白了” 她郑重地点头，仿佛接过了千斤重担，“我会小心的” 离开江边时，暮色四合。沐兮的心境却比来时更加沉重和复杂。 江予哲的过去和他的信念，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内心纯粹的黑暗。 他的路，是寻求光明和未来。 而她的路，注定通往毁灭和复仇。 他们是殊途，永远不可能同归。 但至少此刻，这条“殊途”，可以暂时为她所用。 她回头望了一眼江予哲消失在暮色中的清瘦背影，眼神冰冷而坚定。 对不起，江先生。你的理想很美好，但我的地狱，需要燃料。 而她，会不惜一切，攫取所有能点燃复仇烈焰的燃料，哪怕那燃料，是另一个人的信仰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