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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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应洋的出现，像一颗突然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咖啡馆内刻意维持的宁静假象。 他站在桌旁，身姿挺拔，西装剪裁合体，带着租界洋行精英特有的矜持与疏离感，然而那双看向沐兮的眼睛里，却含着恰到好处的、不容忽视的兴味。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孙应洋的声音温和醇厚，是经过精心打磨的腔调，“这位是” 他的目光转向苏瑶，带着礼貌的探询。 沐兮的心跳在最初的骤紧后迅速平复下来。 她抬起脸，唇边绽开一抹恰到好处的、混合着些许惊讶与羞涩的笑意，仿佛真为这场偶遇感到惊喜。 “孙先生，日安。” 她声音轻柔，“这位是我的好友，苏瑶小姐。” “苏姐姐，这位是汇丰银行的孙应洋经理。” 苏瑶落落大方地起身，与孙应洋握手：“孙经理，久仰。” 她的笑容爽朗，目光却快速而敏锐地在孙应洋和沐兮之间扫了一个来回，心中已有了几分计量。 这位孙经理看沐兮的眼神，可绝不仅仅是银行家对客户家属的关照。 “苏小姐客气了。” 孙应洋微笑回应，随即自然地将目光转回沐兮，“沐小姐身体可好些了” “上次在球场见你，似乎还有些倦色。” 他这话问得关切，却又微妙地提及了只有他们两人在场的私下接触。 “劳孙先生挂心，已经好多了。” “只是医生嘱咐还需静养，所以约了苏姐姐出来说说话，透透气。” 沐兮应对得滴水不漏，将一个需要休养的脆弱形象维持得很好。 孙应洋点了点头，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继而笑道：“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能叨扰两位女士的下午茶” 他这话问得极有风度，但姿态却隐隐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他显然不满足于只是寒暄两句就离开。 沐兮心下飞快权衡。 拒绝显得可疑且生硬，答应则意味着她与苏瑶的谈话无法继续，而且必须立刻进入另一种更费心神的周旋模式。 她看了一眼苏瑶，苏几不可察地眨了一下眼，是让她应下的暗示。 沐兮于是莞尔：“孙先生哪里话，您肯赏光，是我们的荣幸。” “请坐。”她示意了一下卡座空着的一侧。 孙应洋从容落座，服务生很快添上了新的咖啡杯。 桌上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原本属于姐妹间的私密空间，闯入了一个充满未知数的男性，而且还是沐兮重点观察和试探的对象。 “苏小姐似乎不是常见于沙龙聚会的名媛” 孙应洋抿了一口咖啡，看似随意地开启话题，实则开始了他的信息搜集。 他对出现在沐兮身边的任何陌生面孔都抱有职业性的警惕，尤其是苏瑶这样气质干练、眼神锐利的女性。 苏瑶笑了笑，坦然道：“确实不常参加。” “家里做些小生意，整日忙于琐务，怕是入了不那些风雅场合。” 她巧妙地将自己定位为务实的事业女性，而非需要防备的“危险分子”。 “哦不知是哪方面的生意”孙应洋表现出适当的兴趣。 “纺织厂，小本经营，糊口而已。”苏瑶答得谦虚，却也不卑不亢。 “在华界办厂不易，苏小姐巾帼不让须眉，令人佩服。” 孙应洋恭维了一句，话锋却又轻轻一转，“如今时局动荡，原料、运输皆是难题，汇丰近来倒是与几家纱厂有业务往来，听闻他们压力不小。” 他开始展示他的领域和专业，试图在对话中建立主导地位，并观察苏瑶的反应。 苏瑶应对自如，寥寥数语便显示出对行业现状的深入了解，却又不过度深入，恰到好处地维持着一个“努力经营的小厂主”形象。 沐兮安静地听着，小口啜饮着微凉的咖啡，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孙应洋的每一个问题，每一个眼神，都在她心中被放大、解析。 他对苏瑶的试探，根源仍在于她。他在评估她的人际网络，评估她可能带来的风险或价值。 同时，她也能感觉到，孙应洋的注意力，始终有大半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探究，但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迷茫与……熟悉感 尤其是在她无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摩挲杯柄，或者微微偏头听苏瑶说话时，孙应洋的眼神会有一瞬间的失焦。 沐兮的心跳悄然加速。 她想起了苏瑶的话——看清是何种“欲”。孙应洋对她，是纯粹的利益计算，还是那疑似血缘带来的混乱吸引 抑或是两者皆有 她决定冒一个险。 在苏瑶谈到厂里女工的不易时，沐兮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实的疲惫与低回：“是啊，这世道，女子生存总是格外艰难些。” “有时候真想回到小时候，在自家花园里，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追着蝴蝶跑就好了……” 她说着，目光放空，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垂落的一缕发丝。 这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属于“沐兮”这个小女孩时代的习惯性小动作。 话音未落，只听“叮”的一声轻响。 孙应洋手中的咖啡勺失手碰到了碟沿。他的动作僵了一下，眉头骤然紧锁，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脸色瞬间有些发白。 “孙先生” 沐兮立刻露出关切的神色，“您不舒服吗” 苏瑶也停下了话语，若有所思地看着孙应洋。 孙应洋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那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的头痛和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模糊画面——阳光下奔跑的小小身影，飞扬的裙角，还有那熟悉的、卷着头发的细微动作…… “没什么” 他放下手，迅速恢复了镇定，只是笑容略显僵硬，“可能是昨晚没有休息好，突然有些头痛。” “失礼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沐兮脸上，那探究的意味变得更加深沉，甚至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乱与急切。 他几乎可以肯定，沐兮身上有种东西，在强烈地干扰着他的理智和记忆。 “沐小姐小时候……一定很可爱。”他试图让语气听起来像一句普通的恭维，却难免流露出一丝不自然。 沐兮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精光，轻声道：“兄长……以前也总这么说。” “兄长”二字，她吐得极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孙应洋本就紊乱的心弦上。 卡座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苏瑶端起咖啡杯，借着氤氲的热气掩藏了嘴角一丝了然的笑意。 风已起，帆已张。 接下来，就看这位看似冷静自持的银行经理，要如何驾驭他自己内心那片突然兴起的、名为“过去”的波澜了。 而沐兮，这位年轻的舵手，正冷静地观察着风向的每一丝变化，准备着下一次的借力与转向。 孙应洋的失态只有一瞬，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看向沐兮的眼神，彻底褪去了公事公办的伪装，变得复杂难辨。 这场下午茶，注定不会平静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