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边营朽甲藏寒骨 北境风霜照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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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赏赐和擢升旨意传至北境,鼓角连营三日不息,军中士气为之一振。边关的风雪仿佛也因这道圣旨而暂缓了脚步,连天接地的雪幕中,战鼓声如雷滚过荒原,号角长鸣,响彻云霄,惊起群群寒鸦,盘旋于云州城头,如黑云压境,又似命运的低语。 鎏金牌匾在晨光下熠熠生辉,金粉勾边,龙纹盘绕,上书“忠勇可嘉”四字,笔力遒劲,乃天子亲题。钦差大臣身着朱紫官袍,捧旨而立,身后仪仗整齐,黄罗伞盖在风中猎猎作响。牌匾由四名力士抬着,缓缓升起,稳稳悬挂于云州总兵府门楣之上。阳光洒落,金光四射,映得整条长街如镀金箔,百姓跪伏两旁,山呼万岁。可那金光之下,却有几只野狗在垃圾堆里撕咬,啃食着被冻硬的残骨,腥臭味混着雪水,在寒风中飘散。 秦烈跪接圣旨,甲胄铿锵,肩铠上的铁钉因跪地而磕出清脆的响声,像是一颗颗忠魂在叩问苍天。他神色肃穆,眉宇间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身后千余名将士列阵而立,铁甲如林,旌旗猎猎,风卷着“秦”字大纛在高空猎猎作响,仿佛要撕裂这苍茫边关的寒云。可细看之下,那旗帜边缘已磨出毛边,几处补丁用粗麻线缝合,颜色泛白,像极了这支军队的命脉——外表尚存威仪,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远处雪峰巍峨,山脊上覆着新雪,如一道银白的屏障,默默注视着这沸腾的校场。可那雪峰之下,却有几匹饿狼在雪地里逡巡,眼泛绿光,盯着营外堆积的尸骨——那是上月战死的将士,因天寒地冻无法及时掩埋,只能暂厝于雪中。 赵宸立于点将台高处,一袭玄底金纹蟒袍随风轻扬,腰间悬着天子亲赐的紫玉佩,温润如玉,却不似寻常贵胄那般倨傲张扬。他神色温润,唇角含笑,仿佛真只是前来宣慰将士的皇室贵胄。可那双眼睛——深如寒潭,静若古井,却在扫过校场每一寸土地时,悄然记下每一道裂痕、每一处锈迹、每一张疲惫而麻木的面孔。 他目光如炬,扫过远处几架破损的投石车,木架上裂痕纵横,绳索松散垂落,仿佛随时会崩散成一堆朽木。其中一架的主轴甚至被蛀空,只靠几根木桩勉强支撑。赵宸嘴角微扬,低声对身旁的校尉道:“这玩意儿,怕是连冰块都砸不碎,若敌军来袭,莫非靠它吓人” 校尉苦笑:“殿下,这已是能动的了。上月那场雪崩,把库房压塌了一半,剩下的器械,能用的都上了前线。” 赵宸轻笑一声,笑声里却无半分轻松。 升任副总兵的庆功宴并未大肆铺张,只在军中设了几席粗酒,与将士同饮。酒是北境自酿的烈酒,名曰“断肠烧”,一口下去,如火焚喉,二口入腹,五脏六腑皆如刀割。赵宸却面不改色,亲自执壶,为老兵斟酒,谈笑间问起家中几口、可有田产、战后归处。 “老李,你家那三亩薄田,如今谁在种” “回殿下,是俺婆娘,还有小崽子,可今年雪大,麦子怕是……” “莫愁。”赵宸拍他肩膀,“等春暖,本王奏请朝廷,拨些良种。” 老兵眼眶泛红,一仰头,将酒灌下,酒水顺着他满脸胡茬淌下,像泪。 酒碗中倒映着他平静的面容,可碗沿豁口处的粗糙触感却提醒着他——这北境边军,正如这酒碗,外表尚存威仪,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他注意到一名老兵的手掌粗糙龟裂,指缝间还嵌着洗不净的血痂,那是常年握枪磨出的伤痕。老兵饮下酒后,眼眶泛红,低声嘟囔:“若能活着回家,给娃买块地种麦子……” 赵宸心中一颤,他摩挲着碗沿的豁口,指尖陷入沉思。他忽然想起前世宫变那夜,自己也是这般,握着一只豁口碗,躲在冷宫柴房,听着外面刀剑交鸣,血流成河。 “这一世,我不会再让忠魂寒心。”他低声自语。 就在这时,一个滑稽的身影闯入宴席。 是个瘦小的军厨,提着一口大铁锅,锅里炖着半只羊腿,油星四溅。他一脚踢开挡路的酒坛,大喊:“让开让开!八皇子的‘御赐羊肉’来了!” 众人哄笑。那厨子名叫狗儿,原是云州孤儿,被秦烈收留,平日里油嘴滑舌,却极会察言观色。他将锅往桌上一放,拍手道:“殿下,这羊是昨儿巡边时打的野羊,肉紧实,味儿正!小的特意加了辣椒、姜片,驱寒!” 赵宸挑眉:“你还会医理” 狗儿一挺胸:“回殿下,小的虽不识字,可知道‘寒者热之’,这是军医说的!” 众人又笑。赵宸也笑了,夹起一块肉,咬下,辣得直吸气,却赞道:“好!这辣味,比宫里的山珍海味痛快!” 狗儿得意洋洋:“殿下,您要是喜欢,小的以后天天给您炖!不过……您得赏小的一件棉袄,这天寒地冻的,小的快冻成冰棍了!” 赵宸大笑,解下自己披风,扔给他:“拿去,改明儿本王赏你一件狐裘,镶金边那种。” 狗儿接过披风,裹在身上,立刻夸张地打了个哆嗦:“哎哟,这下可暖和了!小的这就去给您炖‘狐裘羊肉’!” 全场哄堂大笑,连秦烈都忍不住摇头。可赵宸知道,这笑声背后,是边军最真实的苦楚——连一件棉袄,都成了奢望。 这一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头,仿佛一场暴雪将至。 寒风如刀,刮过营帐间隙,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卷起地上的积雪,在营区中打转,像无数冤魂在低语。 赵宸以“体察将士疾苦,解营中琐事”为由,在秦烈心腹校尉的陪同下,信步走向营后那间久未修缮的军械库。路上,他瞥见几个新兵正在擦拭长矛,矛尖上锈迹斑斑,新兵们用力刮擦,却只能刮下零星铁屑,徒劳无功。赵宸眉头微皱,却未停下脚步。 库房坐落于校场西北角,远离主帐,偏僻冷清,像被遗忘的角落。两扇厚重的柏木门早已被风雪侵蚀得斑驳开裂,铜环锈迹斑斑,悬着一把生了绿锈的铁锁。老兵颤巍巍地掏出钥匙,手冻得通红,咯吱几声才将锁打开。门轴转动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仿佛老牛哀鸣,惊起屋檐下几只寒鸦,扑棱棱飞入灰蒙蒙的天际。 一股浓烈的霉腐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铁锈的腥气、皮革腐烂的酸臭,还有潮湿稻草发酵的闷味,令人几欲作呕。阳光从高处窄小的气窗斜射而入,形成几道斜斜的光柱,光中尘埃翻滚如雾,像无数细小的亡魂在飘荡。 赵宸立于门口,玄色披风垂地,未踏进一步,却已将库内景象尽收眼底——墙角堆叠着数十面圆盾,像被弃置的残骸,盾面上爬满青苔,有的甚至被蛀虫啃出孔洞。他缓步上前,指尖拂过一面盾牌,触手粗糙,带着粉状剥落物。漆层大片脱落,露出深褐色的桐木底板,霉斑如蛇皮般蔓延,边缘一道裂痕蜿蜒如蛛网,轻轻一叩,便簌簌落下木屑。 他眉心微动,却未言语,只是注意到盾牌的背面,隐约有几个模糊的刻痕,像是某种标记,却又被岁月磨得难以辨认。他忽然蹲下,从盾牌夹层中抽出一张泛黄的纸片,上面写着几个字:“甲字营,三十七人,皆亡于风雪夜。” 他沉默良久,将纸片收入袖中。 再往里,是几副叠放的札甲。甲叶黯淡无光,锈迹如血痂般凝结,皮绳僵硬如枯藤,稍一触碰便发出“咔咔”的碎裂声。他拾起一领肩甲,指腹摩挲甲叶连接处,铆钉松动,甲片间缝隙过大,防御力几近于无。他轻轻一掰,一片甲叶竟应声脱落,坠地时发出沉闷的“当啷”声,在寂静的库房中回荡良久。 这声响惊动了角落里的几只老鼠,它们吱吱叫着窜过堆积的废铁,消失在阴影里。赵宸目光如电,扫过鼠群逃窜的方向,那里堆着几捆腐烂的箭杆,箭羽早已脱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杆。一只老鼠正啃食着一块干硬的饼屑,那饼上还印着“军粮”二字。 “弓。”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寒铁坠地。 老兵急忙取下墙上一张长弓。弓身尚存几分韧劲,但弓弦却是麻线与牛筋混绞而成,粗糙不均,弹性全无。弓梢处有细微裂纹,如蛛丝蔓延,赵宸指尖轻抚而过,心中已判其死刑——此弓若满弦,必断于战阵。 他忽然想起前世宫变那夜,叛军弓弩齐发,箭如雨下,而守军手中的弓弩,竟有不少在关键时刻弦断箭折,导致防线崩溃。此刻手中这张弓,仿佛与记忆中那些残破的武器重叠,让他指尖微颤。 他又抽出三支箭矢,箭杆笔直,却轻飘无根。箭簇锻造粗糙,边缘毛刺未除,表面布满气孔砂眼,寒光下泛着哑色,毫无杀意。他将箭簇对准光柱,只见刃口钝拙,别说破甲,连厚皮都难穿。 这时,一缕阳光恰好穿过箭簇的气孔,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如一张布满疮痍的脸。赵宸凝视着这光影,心中寒意更浓。 “秦将军麾下儿郎,用的便是此等军械”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像冰层下的暗流,压抑着雷霆。 校尉“噗通”跪地,额头触地,声音带着颤抖:“殿下明鉴!这些……多是历年替换下的旧物,或是……或是某些‘关系户’以次充好、虚报账目送来的‘贡品’。真正上阵的兄弟,用的虽稍好些,可常年征战,损耗极大,补给却……迟迟不到。”校尉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清,他伏在地上的身体微微发抖,肩头落满了从屋顶飘下的尘埃。 赵宸沉默。他望着这满屋“兵戈”,心中却浮现出前世宫变那夜——金戈铁马,血染御阶,而今这些为国守边的儿郎,竟要以朽盾钝箭,去挡蛮族铁蹄他们不是死于敌手,而是被朝中蛀虫、贪吏,一点一点,活活耗死! 他缓缓踱步,靴底踩过地上的碎铁片,发出清脆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那些枉死的将士的骸骨上。 他的目光扫过墙角一个破旧的箭囊,囊口裂开,几支断箭散落在地,箭杆上还残留着暗褐色的血渍,早已干涸结痂。 他未斥责,未动怒,只淡淡道:“今日所见,不必声张。带本王去看看将士们日常操练所用的器械。” 接下来几日,他借观摩演武、巡视伤营之名,深入各营。 他见新兵操练时,长枪枪头松动,挥舞间“哐当”作响,一名小兵一个突刺,枪头竟飞了出去,直直插进雪地,引得众人哄笑。那小兵脸涨得通红,赵宸却走过去,拔出枪头,笑道:“这枪,倒比你还倔。” 又见弓手拉弓,弓弦崩断,险些伤人。赵宸接过断弦,轻轻一扯,便知是劣质牛筋,掺了麻线。他摇头:“这弦,连风筝都放不起来。” 一次,他路过伤营,见一名士兵正包扎伤口,纱布下渗出的血水已凝固发黑。士兵咬着牙,额头冷汗涔涔,却还强撑着笑道:“殿下,小伤,不碍事!” 赵宸蹲下身,轻轻揭开纱布一角,只见伤口边缘红肿溃烂,显然是感染了。他目光一凛,转身对随行的军医厉声道:“为何不用金疮药” 军医面色惶恐,支支吾吾:“药……药库的存量,早就……拨给‘上峰’了……” 赵宸沉默,从腰间取出一瓶随身携带的金疮药,递给士兵:“用这个。” 士兵愣住了,颤抖着双手接过药瓶,眼中泛起泪光。 赵宸站起身,望向远方雪峰,低声自语:“这北境,不是边关,是坟场。而那些贪墨军资的人,不是蛀虫,是屠夫。” 风雪中,他的身影如剑,立于寒天雪地之间。 他知道,真正的宫斗,不在金殿玉阶,而在这些被遗忘的角落。而他要做的,不是争宠,不是夺权,而是——为这些用命守国的人,讨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