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瘴途囚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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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模糊间，美梦接二连三地来，先是暖融融的家宅，爹娘坐在桌边，桌上摆着他爱吃的炖肉，热气氤氲了视线。 接着又换了场景，和好友们围坐案前，酒壶满着，笑声亮着，谁也没提流放，只有说不尽的畅快。 这梦太暖了，暖得他想永远沉在里面，连那蚀骨的痛苦都淡了几分。 他的呼吸渐渐轻浅，眼皮重得像坠了铅，眼看就要彻底坠入黑暗。 “别睡。” 一道清晰的声音突然撞进脑海。 紧接着，梦里的光景骤然变了：爹娘的笑容僵在脸上，好友们的笑声戛然而止，满座的人齐齐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异口同声地喊：“别睡！” 那声音太真切，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杨柳青猛地打了个寒颤，眼睛“唰”地睁开。 棚车里的寒风瞬间裹住他，梦里的暖意荡然无存，只剩喉间的灼痛和浑身的酸软。 他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方才那声“别睡”还在耳边回响，让他连一丝困意都不敢有了。 杨柳青猛地睁眼后，胸口仍在剧烈起伏，喉间的灼痛与浑身的虚软瞬间回笼，让他忍不住咳了两声，每一下都牵扯着五脏六腑发疼。 他不敢再放任意识昏沉，挣扎着抬起僵直的手臂，指尖颤抖着探进粗布囚衣的内层，那里贴着心口藏着个小巧的白瓷瓶，还带着一丝微弱的体温。 他原想把这颗药丸留到更糟的时候，瘴南荒的矿场阴冷潮湿，毒虫瘴气遍布，那时处境定比现在更难。 可此刻风寒蚀骨，高热烧得他连握瓶的力气都快没了，哪里还能再撑 他咬着牙，用指尖拧开瓶塞，倒出那颗褐黑色的药丸，不顾口中干涩，仰头便咽了下去。 药丸入喉，带着一丝微苦的药香，顺着食道滑入腹中。 他将空瓷瓶紧紧攥在手心，重新蜷回角落，闭上眼睛静静等着药力发作。 寒风仍在棚车里呼啸，可他攥着瓷瓶的指尖，却似多了一点微弱的指望，让他在这无边的寒夜里，勉强多撑了一口气。 南方腊月的雨，总带着一股子钻骨的湿寒。 铅云低垂在天际，将官道两侧的枯树压得只剩灰蒙蒙的轮廓，冷雨丝斜斜织落，打在商队的帆布车篷上，溅起细碎的闷响。 骡马的蹄子陷在泥泞里，每一步都要费力拔出，车辕在湿滑中吱呀作响，像是被这寒气冻得没了力气。 领队裹着件打了补丁的旧棉袍，指节因攥紧缰绳泛出青白，他眯眼望向南方那片隐在雨雾中的苍茫林地，声音被风吹得发颤：“照这脚程，再熬十五六日，便能入瘴南荒境。” 随行的脚夫们闷声应着，谁都没心思多话，只把冻得发僵的手往袖管里缩了缩。 而此时的吕明微正勒紧马腹，玄色披风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束得紧实的墨色劲装。 他刚从驿站换了匹快马，马鞍上的水渍还没干，便又扬鞭疾驰。 雨丝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可他目光锐利如鹰，死死盯着前方延伸的官道，已经过了一个半月，他才出发，想着杨柳青也快被押到瘴南荒境内了。 南方的湿寒，像是淬了毒的针，顺着每一道衣缝往骨头里钻。 杨柳青被两名差役架着胳膊，踉踉跄跄走在泥泞山道上，脚下的囚鞋早已磨穿了底，腐叶与烂泥混着冰水，灌满了鞋窠，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自离开朝都那日算起，已有两个多月。 他身上这件青灰色囚服，原是朝廷规制的料子，如今却沾满了沿途的泥污与血渍，腋下、领口处结着一层发黑的污垢，散发出难闻的酸腐味。 可这肮脏的囚服，竟成了他唯一的“蔽体之物”。 冷雨虽歇，山间的雾气却浓得化不开，白茫茫一片裹着周身，那湿冷的气息像鬼魅般缠上来，贴在皮肤上凉得发颤，连呼吸都带着一股子冰碴似的寒意，冻得他胸腔发紧。 “快走！磨磨蹭蹭的，想冻死在这儿” 身后的差役不耐烦地踹了他一脚，铁链“哗啦”一声响，勒得他手腕与脚踝的皮肉生疼。 杨柳青踉跄着稳住身形，眼前的雾更浓了，前方差役的身影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连脚下的路都看得不甚分明。 他如今修为尽散，哪经得住这般折腾两个多月的流放路，苛待的饮食、无休止的赶路，早已将他熬得瘦骨嶙峋，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只剩一双眸子还残存着几分昔日的清明。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传来差役的喝止声：“到了！这破地方马车根本上不来，把人拖过去！” 杨柳青顺着差役的目光望去，才透过浓雾瞥见不远处的黑风岭矿场。 陡峭的山坡上凿着几个黑黢黢的洞口，风从洞里灌出来，带着矿石的腥气与刺骨的寒意，隐约能听见洞内传来的锤击声与低低的呻吟。 两名差役一左一右架起他的胳膊，几乎是拖着他往山坡上走。 山路愈发陡峭，碎石与湿泥不断从脚下滑落，他的膝盖重重磕在石头上，疼得眼前发黑，却连哼一声的力气都没有。 铁链在雾中拖出长长的痕迹，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与周身的湿寒交织在一起，冻得他指尖发紫。 他望着眼前浓得化不开的白雾，恍惚间竟分不清是雾遮住了路，还是自己早已看不清生路，朝都的繁华、案头的笔墨，都成了遥远的幻影，如今只剩这黑风岭的湿寒与矿洞的黑暗，在前方等着他。 两名差役将杨柳青推到矿使面前时，他的膝盖还沾着山道的泥污，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哗啦”的钝响。 矿使坐在临时搭建的木案后，手里把玩着一枚铜印，目光扫过他瘦得凸起的颧骨与破烂的囚服，只淡淡抬了抬下巴：“卸了手铐，脚镣留着，黑风岭的山涧多，别让他跑了。” 差役上前，用铁钳撬开杨柳青手腕上的铁铐，磨得发红的皮肉骤然暴露在湿冷的空气中，他却连皱眉的力气都没有。 唯有脚镣仍牢牢锁着脚踝，每走一步，沉重的铁链便会磕在石阶上，留下细碎的声响，像在提醒他：即便没了手铐的束缚，他依旧是这矿场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