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风动秋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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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底先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随即又被冷硬覆盖，比起三个月前形销骨立、近乎骷髅的模样，这人虽仍清瘦，却已能看出皮肉轮廓。 凹陷的脸颊渐趋平缓，露在锦被外的手腕也有了丝血色，总算不再是那般触目惊心的骇人模样。 他示意一旁的侍女上前，将杨柳青的头轻轻垫高，又看着侍女用银勺舀起参汤，先试了温度，才慢慢喂向对方唇边。 杨柳青依旧未醒，那药喂多少洒多少。 案上的瓷瓶换了几轮，从滋补气血的药膏到安神助眠的药丸，武子谏从不过手，却会每日亲自核对数量，盯着侍女按方煎制、涂抹。 夜里他常坐在床侧的椅子上，指尖搭在微凉的扶手上，听着窗外蝉鸣与杨柳青衰弱的呼吸，眼底满是掩不住的疲惫。 他心底竟生出种莫名的安稳感，这安稳从不是对杨柳青的在意，而是源于“掌控”。 比起暗牢里担忧对方魂魄消散、连报复都无从下手的恐慌，此刻看着这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慢慢恢复，如同攥住了掌心跑不掉的猎物，这种尽在掌控的感觉，远比之前肆意折磨更让他心绪稍定。 “再等等，总能醒的。”武子谏低声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像是在告诫自己，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目光重新落回杨柳青脸上，眸光里翻涌着恨、不甘与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烦躁。 这三个月的等待，不是妥协，只是为了让后续的报复更“完整”。 他要的从不是一具只会呼吸的躯壳，而是一个清醒着、记得所有痛苦，只能在他掌控下苟活的仇人 唯有这样，才能算报了当年的仇。 倏忽三月光阴弹指而过，庭院中那株老海棠落了又开，杨柳青却始终未醒。 此前他遭酷刑折辱，形销骨立如风中残烛，如今在精心照料下，总算养回些许皮肉。 虽仍是一身单薄骨相，侧卧时脊背曲线仍显嶙峋，却已不复往日那般枯槁可怖，至少被褥下能撑起些微轮廓，指尖也褪去了死灰般的青白，添了几分活人的暖意。 又挨过四月晨昏，暑气渐消，檐角风铃换了清越声响，杨柳青的身子才算真正稳了些。 每日辰时，侍女会用温巾细细擦拭他的肌肤，那些深浅交错的疤痕便无所遁形，肩胛处是烙铁留下的焦褐印记，腰腹间横着几道未愈全的刀疤，连手腕脚踝都留着镣铐磨出的圈状伤痕，密密麻麻爬满四肢躯干，宛如一幅狰狞的网。 万幸药石之力未竭，所有伤口皆已收口结痂，只是新长出的皮肉颜色偏浅，与旧肤形成鲜明对比，倒更显过往苦楚。 只是谁也不知，他紧闭的双眼后，神魂仍如碎玉般散落在黑暗中。 偶有微光闪过，似是意识想冲破混沌，却总在触及醒觉的边缘时力竭消散，徒留身体在尘世中，日复一日地等着魂魄归位的那一天。 杨柳青卧榻已逾七月，窗外的梧桐从新绿满枝到枯叶堆阶，他始终未动过分毫，只在侍女换药时，喉间偶尔溢出极轻的气音，像风中残烛的微光。 武子谏的身影倒是这寂静病房里最常客。 他来时从不多言，常是一身素色长衫，携一壶未温的茶，在床侧的梨花木椅上静静坐下。 有时一坐便是一个时辰，目光落在杨柳青苍白的面上，或是掠过他仍裹着薄纱的指节，既无焦躁，也无急切，只如守着一段慢流的时光。 偶尔风吹动帐幔，拂过他垂落的袖角，他才会抬手轻轻拢一拢，动作轻得怕惊扰了榻上人的浅眠，纵使大夫早已说过，杨柳青此刻并无清醒的意识。 每日辰时，大夫总会准时登门。 药箱打开时，瓷瓶与银针碰撞的轻响，成了这间屋子雷打不动的晨曲。 他先是为杨柳青诊脉，指腹按在腕间细弱的脉搏上，凝神片刻后，便取出药膏揉开，在其断折的肋骨处轻轻推拿，力道柔中带劲，顺着骨缝慢慢疏通淤滞。 接着又取银针，在指骨破碎的穴位上精准刺入，银白色的针尾在晨光里微微颤动，似在牵引着药力渗入肌理。 虽因杨柳青无法自主进食，那些熬得浓稠的骨汤、磨细的芝麻核桃粉，只能由侍女用银勺细细喂入，往往喂进去小半碗，便会溢出些许在唇角。 可凭着大夫调配的续筋接骨药膏，再加上日复一日的针灸与按摩，他曾断折的肋骨已能承受轻微触碰，蜷曲的指节也渐渐能舒展开半分，纵算未完全痊愈，也已比初见时那副骨裂筋断的模样，好了大半。 只是每当大夫收拾药箱离去时，总会忍不住看向床侧的武子谏，欲言又止。 皮肉骨血的伤能靠药石愈合，可榻上人散落在暗处的神魂，何时才能寻回归处，却是谁也说不准的事。 比起渐愈的皮肉骨血，杨柳青散碎的神魂才是最深的沉疴。 七个月来，他始终陷在无边无际的昏沉里，既无苏醒的迹象，也无半点意识波动，形同木石，只靠鼻间微弱的气息证明仍存于世。 这般模样，倒让武子谏连“折磨”二字都无从谈起。 昔日里那些翻涌的恨意，似是被这漫长的守候磨去了棱角，若他仍对杨柳青恨之入骨。 以他的性子，纵使对方卧榻不起，也总有法子泄愤，便是看着这具毫无反抗之力的躯体，怕也能寻到几分快意。 可如今，他只是常坐在床侧，有时会伸手拂去杨柳青颊边的碎发，指尖触到那片冰凉时，眼底竟无半分戾气，只剩一片难辨的沉寂。 旁人看在眼里，也渐渐明白，恨到极致时，或许会盼着对方生不如死。 可当对方真的成了这般无知无觉的模样，连“恨”都没了落点，那些曾经的怨怼，反倒慢慢淡了下去。 又历两月，秋意已浓得化不开。 一阵疾风卷过庭院，将满地黄叶尽数扫拢，贴着青石板路簌簌翻滚，声响顺着半开的窗棂钻进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