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碎环 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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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涯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可他的魂儿，早缩进了自个儿识海最深的犄角旮旯里，自己给自己造了个笼子。 笼子里，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明璃峰顶的小院儿，梨花开得正好，风一吹，雪片似的往下落。 “师尊！”清脆的喊声。 云涯一回头，看见夏白芷。不是那个半边脸爬魔纹的葬月之主，是好多年前那个小丫头片子。穿着鹅黄的弟子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得跟星子似的。她手里捧着一把刚采的、还沾着露水的星灵草，献宝似的递过来。 “师尊！您前几日不是说心脉有些滞涩吗小芷找遍了后山，找到这个！药阁长老说，这个揉碎了调蜜露，最能温养心脉啦！”她笑得见牙不见眼，声音脆生生的。 云涯看着，心里那块冰疙瘩，好像真被这笑容捂化了一角。他伸出手，指尖碰到那带着凉意和青草香的灵草，嘴角不自觉地往上弯了一下。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是自己都陌生的温和，“小芷…有心了。” “嘻嘻！”夏白芷笑得眉眼弯弯，凑近了点，带着点小得意，“那当然！小芷可是师尊唯一的亲传弟子！师尊的事，小芷都放在心上！” “唯一的…亲传弟子……”云涯喃喃重复着，看着眼前这张明媚无忧的脸，识海里那个被魔纹覆盖、眼神空洞的夏白芷影子，好像淡了些。这笼子里的暖光，让他贪恋。 画面像水波一样漾开。 还是这小院，石桌上放着棋盘。云涯执白，对面坐着长大了一些的夏白芷，少女初成的模样，皱着秀气的眉头，盯着棋盘苦思冥想。 “师尊，您这一步也太狠了吧！”她嘟着嘴抱怨，指尖夹着一枚黑子，犹豫半天落不下去，“都不让让小芷！” 云涯端起手边的清茶抿了一口，眼底有极淡的笑意：“落子无悔。修道如弈棋，步步需谨慎。让了你，便是害你。” “哼！”夏白芷娇哼一声，眼珠一转，忽然伸手就去抢云涯的白子，“那我不管！这步不算！重来重来！” “胡闹。”云涯手腕一翻，轻易躲开。指尖不经意拂过她伸过来的手背，温热的触感。少女的手像暖玉。 夏白芷没抢到，也不恼，反而托着腮，笑嘻嘻地看着他：“师尊的手真好看，比玉雕的还好看。” 云涯指尖微顿，茶杯里的水纹轻轻晃了一下。他没说话，只是将目光重新落回棋盘，耳根却不易察觉地……有些热。 这笼子里的光，暖得让人想沉沦。 砰！ 一声巨响！ 笼子里温馨的画面像脆弱的琉璃，瞬间炸得粉碎！ 蓝天白云、梨花小院，被粗暴地撕开！冰冷的、污秽的血光猛地灌了进来！ 云涯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血光深处，站着夏白芷。是现在的夏白芷！玄黑魔纹法袍，半面狰狞魔纹，眼神冰冷怨毒，嘴角却勾着残忍的笑。她手里，像拎破布一样，拎着一个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人——沈璃！ 沈璃的脸惨白如纸，嘴角不断溢出鲜血，眼睛死死瞪着云涯的方向，里面是滔天的恨意和不甘。 “师尊！”夏白芷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云涯的识海，“看看！看看这是谁！” 她猛地将沈璃掼在云涯“面前”的地上！沈璃发出一声闷哼，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夏白芷一脚狠狠踩在背上！ “呃啊——！”沈璃痛得弓起身体。 “告诉我！”夏白芷俯下身，那张妖异绝美的脸逼近云涯惊骇的“脸”，眼中燃烧着疯狂的妒火和毁灭欲，“谁才是你的徒弟！是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把你害成这副鬼样子的贱人！” 她脚下用力，骨骼碎裂的“咔嚓”声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沈璃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血沫从口中狂喷而出！ “还是我！”夏白芷的声音拔高到刺耳的程度，带着歇斯底里的偏执，“是我！一直把你放在心尖上的我！是我给了你最后的归宿！是我开启了这葬月之门！师尊！你看着我！回答我！” 无数的画面碎片在云涯炸裂的识海中疯狂闪现—— 沈璃不顾一切将灵力注入缚仙环时，他道基寸寸碎裂的剧痛… 乾阳洞，那污秽紫光冲天而起时，他被强行抽离生命的绝望… 猩红魔阵上，夏白芷那扭曲狂喜的脸和她冰冷亵渎的指尖… 那一声卑微到尘埃里的应允… 还有…眼前，沈璃被踩在脚下，濒死的惨叫和眼中滔天的恨意！ “不——！！！” 云涯的“意识体”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咆哮！识海深处那自我囚禁的牢笼，在这极致的痛苦、悔恨、愤怒和绝望的冲击下，轰然崩塌！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的碎裂声，在现实中的葬月宫响起！ 玉榻上，云涯脚踝处，那枚早已布满裂纹、全靠魔纹和夏白芷的力量勉强维持的缚仙环残片，其中一道最深的裂纹，毫无征兆地……彻底断裂了！ 一小片青铜碎片，悄无声息地掉落下来，落在冰冷的玄玉榻上。 几乎就在碎片掉落的同时—— 玉榻上，云涯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不再是之前的灰败空洞！那双眸子里，翻涌着惊涛骇浪！痛苦！悔恨！愤怒！还有一丝被强行压下去的、濒临崩溃的清明！他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了一下，深紫色的魔纹随之疯狂蠕动！ “嗯” 宝座上，一直看似慵懒把玩着那颗污染月华珠的夏白芷，动作瞬间顿住。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精准地扫了过来，落在云涯骤然睁开的眼睛上，又缓缓移向他脚踝处那枚少了一小块、缺口显得格外刺眼的残环。 一丝极其玩味的、冰冷的笑意，在她妖异的唇角缓缓勾起。 云涯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暴露了！他瞬间意识到！那残环的彻底碎裂，成了压垮他伪装平静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猛地对上夏白芷那双洞悉一切、带着猫捉老鼠般戏谑的眼睛，巨大的恐惧攥紧了他！ 不行！必须稳住！为了璃儿那条用他所有尊严换来的“生路”！ 他强行压下眼中翻涌的情绪，试图让目光重新变得空洞。身体却因刚才剧烈的情绪波动和魔纹的反噬，依旧在细微地颤抖。 夏白芷放下月华珠，赤着雪白的双足，一步步，无声地走到玉榻边。每一步，都像踩在云涯紧绷的神经上。 她俯下身，冰冷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捏住了云涯的下巴，强迫他抬起脸，对上她的视线。她的眼睛离得极近，里面清晰地映出云涯强装麻木、却依旧掩饰不住惊惶和痛苦的眼神。 “呵……”夏白芷低低地笑出声，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你……醒了” 她指尖的力道加重，魔纹在指下微微发亮，带来刺骨的寒意和侵蚀感。“刚才……梦到什么了嗯叫得那么惨”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在谈论天气，却字字诛心。 云涯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他想移开目光，却被她死死捏住下巴。他嘴唇翕动，想叫“主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夏白芷脸上的笑容更盛，带着残忍的欣赏，慢悠悠地开口：“是不是……梦到你的好徒儿沈璃了”她故意拖长了“好徒儿”三个字。 “梦到她……被我像踩虫子一样踩死了”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毒蛇吐信，“梦到她那身骨头，被我一根根捏碎的声音了！” “呃……”云涯的身体猛地一颤，眼中强装的麻木瞬间破碎，巨大的痛苦和恐惧汹涌而出！他想挣扎，却被她死死压制！ “看来什么都瞒不过她”云崖暗暗心想 看着他那双痛苦绝望、几乎要碎裂的眼睛，夏白芷眼底深处，那丝戏谑和暴戾之下，似乎有什么更复杂的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抓不住。她猛地松开了手。 云涯脱力般瘫在玉榻上，剧烈地喘息，眼中是再也无法掩饰的、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种彻底的灰败。他知道，伪装彻底失败了。 他闭上眼，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禁锢，从眼角汹涌而出，混着魔纹的紫色，滑落鬓角。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 “…对…对不起…” “小芷…是师尊…错了…” “是师尊…瞎了眼…负了你…” 整个魔宫死一般寂静。只有他破碎的道歉声在回荡。 夏白芷站在玉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凝固的平静。妖异的魔纹在她半边脸上微微跳动。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她忽然嗤笑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骨的冷漠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道歉”她弯下腰，红唇凑近云涯的耳朵，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斤的重量，“晚了，云涯。” “你人都是我的了，道不道歉，有所谓吗”她直起身，玄色衣袍在血光下划出冰冷的弧度，声音恢复了平日那种慵懒的、掌控一切的命令口吻，“脏了。收拾干净。” 她说完，不再看云涯一眼，转身，赤足踩在冰冷的魔晶地面上，一步步走向魔宫深处那更浓重的黑暗。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把出鞘的、染血的刀。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的拐角。 魔宫深处，无人看见的阴影里。 夏白芷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魔晶墙壁，缓缓滑坐在地。那一直挺直的脊梁，终于微微佝偻下来。她抬起手，死死捂住嘴，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指缝间，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漏了出来。一滴滚烫的、纯粹的泪水，终于还是冲破了魔纹的禁锢，狠狠砸落在她玄黑的衣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转瞬即逝。 魔宫外，堕星海的风带着血腥味，永无止境地呼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