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牵丝攀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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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房中午添了一道香辣肉菜:干煸小河鱼。 宿醉未醒的小赫被胖虎踹起来,洗刷一番,去东边杂院打饭。 张昊和一群孩子围坐桐树下,埋头大吃,听到小赫喊他,端上饭碗出院。 前院倒座房有一间专供客人跟班、轿夫等候的茶房,主仆二人进来,赫小川扒拉着饭菜说: “丹阳老家那边来个旧友,想做胰子生意,我该说的都说了,他不死心,一心要见少爷。” 老秦拎着沏好的一壶茶过来,小赫接了搁桌上,边吃边把昨天赴宴的事说了。 张昊细问一番,小赫这位故交叫邵昉,一个嗜好枪棒,颇有侠名的土豪而已。 我皇明的大侠很寻常,并非专指武夫,只要是仗义之人,无论士农工商男女,同一侠耳。 至于我皇明的豪强,大致可分四大类。 首强当然是朱家的世袭藩王、郡王与将军。 其次是勋亲贵戚,包括公候伯、外戚,以及孔圣人和张天师的后代。 再次是乡绅,又名豪绅,譬如致仕、罢免、丁忧在家的官员,以及举人、有名无实的义官(就是那种纳钱纳粮,捐官充门面的家伙)。 最次是没有官皮护身的土豪,俗称地主老财,譬如这位以乐善好义闻名的丹阳大侠邵昉。 昔日仰望的爱豆折节下交,小赫没变脑残,已经很不错了,不枉自己平日浪费的口舌。 所以他得见一下丹阳大侠,否则小赫在故里、在旧友面前抬不起头。 “看来大侠也要吃饭,让他过来,我打发他。” 小赫欢喜不已,他想的很简单,少爷愿意见邵昉,自己也算是给旧相识一个交代,至于生意成不成,那是主家的事。 邵大侠曾是他敬畏的大人物,昨天突然见面的情景,他现在想来,仍有些茫然若失,当时除了惊讶,竟无丝毫兴奋。 曾经那个因为对方的一句赞赏,兴奋得找不到北的人,仿佛不是自己,江湖子弟江湖老,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变老了。 他匆匆吃罢饭,去客栈见邵大侠。 午后时分,张昊闻报邵大侠登门,去花厅坐了,听到动静抬头,放下手中那卷《周易注释》。 邵大侠快步上来台阶,揖手见礼。 “丹阳邵昉,见过小官人,冒昧前来,失礼处尚乞海涵。” “赫小川非要我见你,我给他说过,想做生意就去苏州,上午楚王府来人,下午你又来,害我今日功课不得完成,晚饭时候又要挨骂!” 张昊一脸的烦闷憋屈,暗赞这位邵大侠端的好卖相。 浓眉大眼,面相敦厚,三十来岁正当壮年,再辅以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马的高大身材,给人一种端方正派,值得信赖的感觉。 “叫小官人为难,邵某惭愧。” “罢了罢了,赫小川,你陪陪邵大侠。” 张昊拿起书本,自顾自走了。 这就完了 邵大侠呆立当场。 赫小川歪头伸脖子,见张昊出了月门,赶紧转身安慰: “大哥,你别见怪,他就这样子,我早就习惯了,走吧,我做东,去万福楼再谈。” 邵大侠哑然失笑。 “一个小娃子,有什么见怪的,你那点薪俸经得起几折腾,大哥做东。” 二人走夹道来到大门口,候在茶房的两个小弟料不到大哥这么快就出来了,急忙出屋询问。 邵大侠没理会他们,执礼给门房老秦道谢,顺势搀住忙不迭还礼的老秦,手中银子不带一丝烟火气到了老秦手里。 “老哥辛苦,承蒙看顾。” “这、使不得,使不得!” 老秦看门至今,头回遇到有人给自己塞银子,简直受宠若惊,拿着银子不知如何是好。 邵大侠指着小赫笑道: “如何使不得,我这小兄弟在贵府做事,以后来看他,少不得还要麻烦你。” 继而一副想起什么的样子,扭头道: “小川,你随我去趟杨舍码头,估计家里的货船已经到了,我让人运来一批丹阳酿,善能活血驱寒,养脉通络,你挑一担过来,让老诰命试试,好的话我让人再送。” “那我跟大哥走一趟。” 门口的说话声,春晓透过帘隙听得一清二楚,等几个人离开,出屋去门房问老秦。 “那人以前来过” “头回见着。” 老秦有些心虚,他手里还攥着一两赏银,觉得春晓的眼神跟刀子似的。 春晓转身回账房,心说赫小川这狗奴才竟敢把府上的事说给外人,真真是该死,掀帘喊道: “小良——,小良——!” 花婶闻声跑来,跺脚气恼道: “小兔崽子这个点儿还不回来,气死老娘了,春晓,啥事” 春晓“唰!”的打下帘子。 花婶望着帘子干笑一声,转身翻个白眼。 午后毒日当头,衙前街行人寥寥。 赫小川扯开衣衫,露出汗津津的胸脯子,边走边拿衣襟扇风,骂骂咧咧叫热。 转过十字口,路边树荫下有西瓜摊,邵大侠笑道: “龙韬,挑几个去。” 那个短打跟班跑过去挑拣问价,付了账,抱起一个大西瓜就走。 赫小川赶紧把剩下两个抱怀里,追上去问道: “大哥,你怎会知道老夫人的腿疾” 那个穿夏袍的跟班斜一眼小赫,手摇折扇,一脸不屑说: “张家那点事,咱县谁不知道怀德堂被封,裘花打行被抄,不都是张家干的么。 说起来,我那帮兄弟还是老黄衣食父母呢,特么弄了半天,他和蔑签巷吴瞎子是一对捣子!” “老东西骗到张家去,也是找死。” 赫小川健步如飞说: “我让吴半仙给自己算一卦,这厮咬定必有血光之灾,钱兄弟你猜我咋整” “哈哈哈哈!” 那浪荡子小钱拿扇指点赫小川,拍腿顿足大笑,紧走几步追上他说: “你到底是咋想出来的可惜我当时不在场,不能一睹为快,太有才了我给你说! 特么竟然逼着半仙给神医灌了一肚子符水,又逼着半仙喝了神医的人中白,绝、绝了!” “小施惩戒而已,让钱兄弟见笑了。” 赫小川满脸自得和快活,陪着小钱一路海吹胡侃,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少爷常去杨舍守御所,他想不认识钱小武都难,没料到这厮与邵大侠也是老相识。 在江口商民眼中,钱小武是个害人虫,他从未像今日这般,如此直白的看清自己。 原来我曾是这种货色,想到被父亲逐出家门,老娘伤心欲绝的样子,他悔恨交加。 万福楼在北城,顶楼临眺大江,是江阴第一等吃喝玩耍的好所在。 四人进来雅阁,酒水冷盘顷刻便摆满桌子。 三个小弟轮流敬酒,邵大侠满饮三杯,回敬一杯,夹了一粒长生果压压酒气,捋须道: “对了,小川,昨晚只顾喝酒,忘了问,江北的经销权被何人买下了” 赫小川丢了瓜皮,抹着嘴回忆道: “一个江右王升六,另一个姓曹,满口官话,具体情况别说我不清楚,连小公子都糊涂。 当初他瞒着老主母,拿皂方换银子,得意洋洋,现今看来,竟是卖了自家的摇钱树。 从苏州回来后,他被老主母禁足,肯定是他爹在常州得知此事了,大哥,你来晚一步。” 邵大侠缓缓点头,笑道: “来江阴是受人所托,闺阁妇人用的东西,我一个大老粗,哪会上心这些物件。 生意事小,此番与你和小武重聚才值得高兴,龙韬,给大伙满上,来来来,干!” 四人觥筹交错,小二哥端着一壶酒进来,陪笑道: “哪位是邵爷,隔壁江员外特意遣小的送壶花露白,相请邵爷移驾一会,说是有事相商。” “什么狗屁玩意,他说见就见啊,拿走!” 浪荡子钱小武拍桌子大叫。 “钱兄弟,不可造次。” 邵大侠问那小二几句,沉吟道: “你们慢饮,我去去就来。” 他跟着小二来到一间雅阁门口,守在外面的壮汉推开门,展臂延手道: “贵客请。” 邵大侠入内,发觉这是个套房,比他那间阁子宽敞,陈设也更精美。 转过屏风,便见窗边的中年人含笑起身拱手,面目精明,下巴那颗带毛大瘊子尤其显眼。 “鄙人江恩鹤,楚王门下,冒昧相邀,还望邵大侠见谅,可否小酌两杯” “那就叨扰了。” 邵大侠心里讶异,还礼撩开直裰下摆,不动声色入座。 江恩鹤执壶满斟两杯,道声请。 二人干了一杯,亮亮杯底,相视而笑。 江恩鹤道:“我这人喜欢直来直去,听下人所言,邵大侠去了张家,须臾即出,与其吃闷酒,不如一起想想法子,你说呢” 邵大侠笑道:“江先生有法子” 江恩鹤捻着瘊子上的几根长毛说: “你来江阴六天了吧,一人力短,众人力长,积力之所举,则无不胜也,贤弟以为然否” 邵大侠不意自己行踪早就落在有心人眼中,脸色僵了一下,挤个笑脸道: “言之有理,徽州会馆也在做芙蓉皂生意,门路确实还有。” 江恩鹤自斟自饮一杯,翻眼瞪了过去。 “想做这门生意的不止你我,一省五万如今炒到了六万,你愿意花这个冤枉钱 再者,齐家只卖货不卖方子,特么的残羹剩饭也敢漫天要价,我怕他会撑死!” “呵呵,那是别人的事,别说六万,一万我都拿不出,不过有些门路是银子买不来的,我这人知足,能找个进货门路就很满意了。” 邵大侠淡淡说完,伸手倒杯酒,仰头喝了。 “门路,我家王爷不比你有门路” 江恩鹤鼻孔喷出冷气,不屑道: “赫小川一个张家下人,有甚能耐 说说看,张家小子到底怎么回事 江北没人能包圆,我出银子,他为何不卖” 邵大侠心里冷笑,张家不卖方子,即便是楚王又能如何 “江先生倒是看得起我,我那位小兄弟确实没甚能耐,江北经销权张家卖不卖,也与我不相干,把进货谈妥我就回。” 江恩鹤盯着他眼睛讥笑道: “贤弟莫非吃酒口滑,以为我不知道,张家皂坊每日出多少货有多少下家 姚老四铺子早就空了,你进哪门子货齐家也在卖皂,你若不想买方子,何不去苏州” 邵大侠没有被戳破牛皮的尴尬,反而露出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样子,笑道: “江先生很在意这笔生意啊。” “哈哈哈哈!” 江恩鹤仰脸大笑。 邵大侠一语不发,微笑相视。 江恩鹤收了笑,不再小觑邵大侠,重新给对方斟上酒,举杯相敬。 双方都是捧杯一口闷了,运筷吃菜。 江恩鹤闭口不谈生意的事,只说些天南地北的趣闻轶事。 邵大侠总能插上话,显然见多识广,绝非一个小县城的土鳖财主。 二人酒酣耳热,一个叫老哥,一个喊老弟,亲热得就像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一般。 赫小川戊时才回张家,大杂院的孩子们尚未睡,到处跑着捉流萤,叫声刺耳,房檐下的灯笼耀得他眼花缭乱,脚下像是腾云驾雾。 老刀在给熊孩子们讲故事,见赫小川踉跄进院,喝叫老李的大小子和向娃子赶紧去扶住。 老向把身边凳子踢给小赫,望着绕桩苦练的胖虎笑道: “这瓜娃子中了邪似的,一天到晚和木桩较劲,问他话,屁也不放一个。” “是中邪了,等他上桩摔几回就能治好。” 赫小川晕腾腾坐下,喝了半壶凉茶,感觉酒劲缓解一些,摇着扇子起身出院。 轿厅到前院之间有个过庭,一群孩子在台阶上斗蛐蛐。 小良掰一块辣椒喂笼里蝈蝈,吹嘘说:“这笼子还是瓠子叔给我编的,漂亮吧” 徐二妮要用纱囊里的萤火虫换他蝈蝈,小良冷嘲热讽,二人又吵起来。 男女瞬间分成两派,几个女孩寡不敌众,徐二妮输人不输阵,撂下狠话,气呼呼带人就走。 “小良你给我记住,有本事以后不要求我!” “二妮,过来我问你。” 赫小川给女孩招手,笑道: “去看看少爷睡了没。” 徐二妮甜甜一笑,讨价还价: “我姐在后面跟红蕖姐学绣花,我过去看看也行,你得把小良的蝈蝈给我要过来。” “少爷在转圈瞎跑呢,他院里好多萤火虫,我们在井边捉了几个,他就恼了。” 旁边一个小胖妞傻乎乎插嘴,气得徐二妮去拧她脸。 赫小川让几个女娃娃滚蛋,喝叫小良去后院递话。 老向孙子向有德跑过来,小良指派他去,向娃子趁机要借他蝈蝈玩一晚上。 小良大怒,又指派老李二小子,二虎拍屁股爬起来,被他哥叫住了。 大虎从西跨院那边过来,笑道: “小良,把你的松柏寿星砚换给我,我替你跑俩月的腿。” “想的美!那是老主母赏我的,你一天到晚待屋里装斯文,还跑腿呢,少来骗人!” 小良拎起蝈蝈笼飞奔去后面。 张昊正准备冲凉睡觉,听到小良在过道叫唤,光着脊梁跑去前面。 老秦见主仆二人过来,摸钥匙打开茶房门锁,进屋点上油灯。 赫小川去门房倒杯茶,路过账房瞥一眼,灯光从帘隙中透出,春晓坐在案前写着什么。 他过来茶房放下竹帘,搁杯一屁股坐椅子里,头晕脑胀说: “邵昉是替京城的朋友跑腿,见我帮不上忙,也就放弃了,吃酒时候,有个姓江的找他,去隔壁谈了半个多时辰,回来就打听老爷的事。” “姓江” 张昊的小眉毛顿时皱了起来。 “是姓江,我借故过去瞧一眼,四十来岁,湖广口音,下巴有个瘊子,可能是这厮让邵昉改了主意,据说齐家在学少爷路数,只卖货不卖方,一省经销权已经炒到六万两银子。” 张昊巴不得齐老狗可劲的折腾,问道: “邵昉没让你做些啥” 赫小川下意识摇头,晕乎乎扶着茶桌说: “他好像心事重重,也不说回丹阳的话。” 张昊一巴掌打爆小腿上的蚊子,说道: “邵昉见的人叫江恩鹤,楚王妃亲叔,上午来过,劫招娣的人就是他手下,我以为师父宰了几个能吓退他,看来还是小觑了这厮。” 闹出人命啦!赫小川猛地瞪大眼,抱着茶杯灌几口压压惊,定定神说: “他找邵澍八成不安好心,明儿个我再去套套话。” “我这边偃旗息鼓,逐利之徒只能去苏州,江恩鹤即便不甘心,也玩不出什么鬼名堂,行了,早些歇着吧。” 隔壁春晓的耳朵离开墙洞,轻轻放下壁画,疾步坐回案前,装作翻看账目。 听到帘外脚步去远,老秦把客房锁上,她缓缓吐了口长气,怔怔地坐那里发呆。 茶房和账房墙壁上的孔洞,是她打扫时候发现,就在字画后面,应该是老管家的手笔。 官宦人家,消息尤为重要,招待下人的茶房做个机关,也许就能窃听到不为人知的秘密。 白天来了两拨客人,上午楚王府的下人几乎没说闲话,下午那两个浪荡子说的全是污言秽语。 她本想让小良给张昊透个气,让他知道自己亲随结交的是什么货色,结果小良不在家。 方才正打算回后园休息,没想到主仆二人跑来茶房嘀咕,不听则已,一听吓死个人。 宰了不就是杀了吗杀的还是楚王府的人! 还有苏州齐家、巨额银子的事,老主母和老爷知道么 青钿难道不知情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