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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尚未大亮，工棚里便响起王大海如同破锣般的嘶吼，粗暴地撕碎了工人们短暂而痛苦的睡眠。 尚云起在冰冷的铁皮地上蜷缩了一夜，肩膀的伤口在汗水和污垢的浸泡下，肿胀发烫，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撕裂般的剧痛。 但他几乎是王大海吼声落下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布满血丝的眼球里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被疼痛和饥饿淬炼过的冰冷清醒。 早饭依旧是肥膘操持的“猪食”——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几根齁咸的榨菜丝。尚云起沉默地灌下属于自己那份温吞的液体，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热量在空荡荡的胃里弥散开，然后迅速被身体的寒冷和虚弱吞噬。 “尚云起！愣着等死啊！” 王大海的吼声如同鞭子抽在他耳边， “跟着李老四！去七号仓库那边！今天搬钢筋！手脚麻利点，耽误了进度，老子扒了你的皮！” 七号仓库在码头更深处，靠近一片正在平整的土地，据说是海潮建工准备新开的一个仓储项目。 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泥土和浓烈柴油的味道。李老四佝偻着背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包括尚云起在内的七八个工人。 到了地方，只见几辆重型卡车停在那里，车斗里堆满了成捆的、拇指粗的螺纹钢，在清晨微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旁边站着几个穿着稍显干净工装的人， 其中一个是戴着眼镜、腋下夹着个硬皮本子的技术员，正皱着眉头和一个穿着脏兮兮工装、满脸横肉、脖子上挂着条粗金链子的男人说话。 “刘头，”李老四走到那金链子男人面前，声音沙哑地叫了一声。尚云起认出，这人叫刘金牙，是另一个工头，地盘就在隔壁，据说和王大海不太对付。 刘金牙斜眼瞥了李老四和尚云起这群人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搭理， 继续对着技术员嚷嚷：“…张工，不是我说，这图纸上标的用量也太抠了吧这点钢筋，够干啥地基都打不牢靠！回头验收不过，算谁的”他嗓门很大，唾沫星子乱飞。 技术员张工推了推眼镜，一脸不耐烦：“刘工头，用量是设计院算好的，有规范！我们按图施工！你只管把料卸下来码好！废什么话！” 他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的不容置疑。 “按图施工”刘金牙嗤笑一声，指着旁边一辆刚卸下一半钢筋的卡车，“你瞅瞅！这捆钢筋，标号是hrb400，图纸上要求是hrb500！强度差着一截呢！这能用这不是糊弄鬼吗”他声音更大，带着煽动性，周围几个他的手下也跟着起哄。 张工脸色一变，快步走到那捆钢筋旁，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钢筋上轧制的标识，又翻开了手里的图纸和一本厚厚的材料清单册子对照。眉头越皱越紧。 尚云起站在人群外围，肩膀的剧痛让他呼吸都小心翼翼，但他的眼睛却像鹰隼般锐利地捕捉着这一切。 hrb400…hrb500…图纸…材料清单…这些陌生的词汇像一把把钥匙，瞬间插进了他那颗被生存挤压得近乎麻木、却又始终不肯停止运转的大脑。 他不懂这些术语的确切含义，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刘金牙话语里的关键——标号不对，强度不够！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材料不合格意味着偷工减料意味着…可以拿捏的把柄 他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借着前面一个工友身体的遮挡，目光死死锁住张工手里翻动的那本硬皮册子——材料清单。 那上面密密麻麻印着表格、数字、符号。他看不清具体内容，但他记住了那册子的样子：蓝色硬壳，封面上印着“星港仓储中心项目-材料清单-结构部分”。 那边，张工对照完毕，脸色变得很难看，他站起身， 对着刘金牙压低了声音，但语气严厉：“刘工头！这料确实不对！hrb400和hrb500强度差着级别！这捆料谁送来的必须退回去！按图纸要求，只能用hrb500！” 刘金牙脸上横肉抖动，刚才的理直气壮瞬间变成了尴尬和恼怒，他狠狠瞪了一眼旁边一个手下，又对着张工强笑道：“张工，你看…这料都拉来了，退回去多麻烦这hrb400…凑合着也能用吧强度差点，多放几根不就补上了工地嘛，不都讲究个灵活变通…” “胡闹！”张工断然打断他，眼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起来， “强度等级是设计规范定的！关系到结构安全！差一点都可能出大事！这是能‘灵活变通’的吗！必须退换！否则我立刻报告项目部！这责任你担不起！”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压力。 刘金牙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金链子在脖子上晃荡。 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地对着手下吼道：“妈的！还愣着干什么！把这捆hrb400的给老子搬回车上！等会儿联系宏远那帮孙子！送错了料还想蒙老子！操！”他不敢再跟张工硬顶，只能把火撒在手下和供货商头上。 一场小小的风波暂时平息。张工板着脸，拿着材料清单和图纸，走向仓库另一边去检查别的材料了。刘金牙也骂咧咧地走开。 “干活了干活了！”李老四沙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短暂的凝滞。工人们开始走向卡车，准备卸钢筋。 尚云起强忍着肩膀的剧痛，也走向卡车。他特意选择了靠近刚才张工和刘金牙争执的那辆卡车的位置。 沉重的螺纹钢一捆捆被吊车卸下，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工人们两人一组，用特制的铁钩和肩膀，吃力地将成捆的钢筋抬起来，搬运到指定的堆放区域。 这活儿比搬水泥袋更考验腰力和配合。每一捆钢筋都重达数百斤，冰冷坚硬，棱角分明。 尚云起和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工友搭档。当冰冷的钢筋压上他受伤的左肩时，剧痛如同高压电击般瞬间传遍全身，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他死死咬住牙关，下唇再次被咬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闷哼。 “撑住！腰挺直！步子走稳！”旁边的工友低声提醒，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尚云起凭着非人的意志力，强迫自己跟上节奏，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汗水混合着肩头渗出的血水，在灰蓝色的工装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搬运的间隙，他的目光如同雷达般扫视着地面。终于，在卡车轮胎旁边一堆散乱的包装麻袋和碎纸屑里，他瞥见了一抹熟悉的蓝色硬壳！ 正是张工刚才翻看的那本材料清单册子！不知是争执时掉落的，还是被随手丢弃的。 心脏猛地一跳。机会！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搬运。当下一捆钢筋被卸下，他和搭档抬起走向堆放点时，他刻意调整了方向，脚步看似踉跄了一下，身体“不小心”撞向了那堆杂物。 “哎哟！”他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顺势弯下腰，左手（受伤的左肩让他左手几乎不敢用力）却极其隐蔽而迅速地探入杂物堆，指尖触到了那本硬壳册子的边缘。借着弯腰揉膝盖的动作，他用身体挡住旁边人的视线，手腕一翻，那本蓝色封皮的册子便如同变魔术般滑进了他宽大工装的内侧口袋。 动作快得只在眨眼之间，连他身边的搭档都只以为他是痛得踉跄，并未察觉异常。 册子贴着滚烫的皮肤，带着纸张特有的微凉和油墨的淡淡气味。尚云起的心跳得如同擂鼓，但脸上却迅速恢复了搬运时的麻木和痛苦表情。 他直起身，对着搭档低声说了句：“没事，绊了一下。”然后继续扛起钢筋，走向堆放点。 肩膀的剧痛似乎在这一刻都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这本偷来的册子，像一块烧红的炭，藏在他怀里，也点燃了他眼中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光芒。 他不知道这里面具体写了什么，但他知道，这一定和刚才那场争执有关，和那些“hrb400”、“hrb500”有关，和这个工地运行的规则有关。这是他窥探这个庞大机器内部秘密的第一道缝隙。 中午短暂的休息时间，工人们像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钢筋堆旁或阴凉的墙根下，啃着自带的干粮或工棚发的硬馒头。尚云起找了个最偏僻、最不起眼的角落，背靠着一堆废弃的模板，将自己隐藏在阴影里。 他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注意，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本蓝色硬壳的册子。封面上印着清晰的黑色字体：“星港仓储中心项目-材料清单-结构部分-海潮建工项目部”。他屏住呼吸，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紧张感，翻开了第一页。 一股油墨和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表格，列着各种他完全陌生的名词： 钢筋（规格：Φ12,Φ16,Φ20… hrb400, hrb500…）、水泥（标号：p.o 42.5, p.c 32.5…）、砂石（规格：中砂、粗砂、粒径…）、预埋件（型号：m16100…）、各种螺栓螺母的规格型号…每一项后面都跟着长长的数字：计划用量、实际进场量、供应商、单价、总价… 他的文化程度不高，高中物理课本是他知识的巅峰。这些术语如同天书，大部分他都看不懂。 但他有超乎常人的专注力和记忆力。他死死地盯着那些表格，尤其是钢筋那一栏。 他找到了“hrb400”和“hrb500”，看到了它们后面标注的不同单价（hrb500明显贵不少），看到了计划用量和实际进场量后面空着的格子（显然是留给现场填写核对的）。 他不懂“抗拉强度”、“屈服强度”这些专业名词，但他牢牢记住了刘金牙和张工的对话核心：hrb400比hrb500便宜，强度不够，不能按图纸要求乱用！ 他还注意到，在材料清单的后面几页，还附有一些简单的结构示意图，虽然粗糙，但能大致看出钢筋在梁、柱、基础里的排布方式。 时间紧迫。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些陌生的符号和数字。他看不懂全部，但他强迫自己记住那些关键的信息点：材料名称、规格型号、那些看起来很重要的代号（hrb、p.o）、价格的差异。 他尤其留意那些与实际用量核对相关的空格——这似乎是一个可以动手脚的关键点。 肩膀的伤口在专注中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在册子粗糙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浑然不觉，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眼前这密密麻麻的表格里。 这本偷来的册子，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窄门，门外是规则、是漏洞、是可能改变命运的契机。他像在黑暗中摸索的囚徒，死死抓住这唯一的光亮。 突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呵斥声由远及近。 “妈的！都死这儿了！下午的活儿不用干了！”是刘金牙的声音，骂骂咧咧地朝这边走来。 尚云起的心脏骤然缩紧！他闪电般地将册子合拢，塞回怀里，同时抓起旁边半个没啃完的硬馒头，装作费力咀嚼的样子，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与身后的废弃模板融为一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