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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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栖的身影消失得如同被森林本身吞噬，只留下那个明确无误的方向，以及一捆带着泥土清香的草药。空气中弥漫的压迫感并未随他离去而消散，反而化作一种无形的牵引，拉扯着沈云疏一行人，走向那片更加幽暗深邃的林地。 信任，在此刻成了一场豪赌。赌的是林栖那难以揣测的善意，赌的是沈云疏的判断力，赌的是他们这支残兵败将最后的生机。 “走。”沈云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她率先迈步，朝着林栖所指的方向前行。沈云墨紧随其后，警惕地观察着左右，手中的木棍握得死紧。春婶在阿禾和大丫的搀扶下，忍着脚踝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跟上。沈槐和王氏互相支撑着，咬紧牙关，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跟上队伍上。铁蛋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不再哭闹。 脚下的路愈发难行。腐殖层厚积，踩上去软绵绵的，不知下面藏着什么。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只有零星的光斑顽强地穿透下来，在布满苔藓和怪异菌类的林地间投下诡谲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湿气和植物腐败的味道，偶尔一阵穿林风过，带起一阵窸窣碎响，仿佛有无形的生物在暗中移动。 沈云疏全神贯注，努力辨认着路径。她发现，看似无路的密林间，确实存在着一些极其隐蔽的“通道”——几处被巧妙折断的细枝，指向一个方向；一块青苔被蹭掉的岩石，暗示着曾有人踏足；甚至某些低矮灌木的倾倒方式，都透着人为的痕迹。这绝非野兽踩出的兽径，而是精通山林生存的人刻意留下的、只有内行才能看懂的标记。 林栖在引导他们。这个认知让沈云疏心中稍安，但警惕并未放松。他既然能留下标记，自然也能布下陷阱。 约莫又艰难行进了大半个时辰，就在春婶几乎要虚脱，沈槐和王氏也摇摇欲坠之时，前方的景象豁然开朗。 那并非真正的开阔地，而是一面巨大的、布满藤蔓和蕨类植物的岩壁。岩壁底部，若非走到近前绝难发现，有一个被茂密垂挂的气根和深绿色藤萝半掩着的洞口。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通过，里面黑黢黢的，透着一股森然的凉气。 “是这里吗阿姐”沈云墨压低声音，带着不确定。这洞口看起来更像某种大型野兽的巢穴。 沈云疏没有立刻回答。她仔细观察着洞口周围。地面相对干燥，没有大型动物频繁活动的痕迹。洞口边缘的几根藤蔓有被利器新近割断的切口，断口还很新鲜。她蹲下身，在洞口旁的泥土上，看到了一个极其模糊、但依稀可辨的脚印——与林栖之前在山神庙附近留下的脚印大小、纹路吻合。 “就是这里。”沈云疏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我先进去，云墨，你守在洞口，听到任何不对，立刻带大家躲起来。” “阿姐！”沈云墨急道，想要阻拦。 “听话！”沈云疏语气严厉，不容置疑。她必须亲自确认里面的情况。她从行囊中取出珍藏的火折子，晃亮了，一手举着微弱的火光，另一手紧握着那包盐，弯腰钻进了洞口。 一股混合着泥土、草药和某种野兽腥臊的气息扑面而来。通道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步，眼前竟骤然开阔。 借着手巾火折子跳跃的光芒，沈云疏看清了洞内的情形。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岩穴，并不十分宽敞，约莫能容纳十余人而不显拥挤。洞壁干燥，顶部有几处裂缝，透下几缕天光，成了洞内主要的光源。角落堆放着一些干草和几张鞣制过的皮毛，显然是睡觉的地方。另一侧则整齐地码放着一些陶罐、木筒，以及悬挂着的风干肉条和捆扎好的草药。洞中央有一小堆燃尽的篝火灰烬，旁边散落着几块充当座椅的平整石头。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洞穴最内侧，有一处小小的、沿着石壁渗出的水洼，水色清澈，旁边放着几个取水的竹筒。 这里有人长期生活的痕迹，而且打理得井井有条。虽然简陋，却充满了生存的智慧，对于沈云疏他们而言，不啻于一座安全的堡垒。 没有埋伏，没有危险。只有生活过的气息。 沈云疏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依旧悬着。林栖不在洞里。 她退出洞口，对望眼欲穿的众人点了点头：“里面安全，可以进来。” 如同沙漠中的旅人终于看到了绿洲，所有人几乎是踉跄着涌入洞中。当看到那干净的地面，那储备的肉干和清水，那可以遮风避雨的坚实岩壁时，连日来的恐惧、疲惫和绝望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王氏和春婶的眼泪无声滑落，沈槐靠着洞壁缓缓坐下，闭上眼，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阿禾和大丫好奇又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新环境，铁蛋也从母亲怀里探出头，乌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 “太好了……太好了……”沈云墨喃喃道，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但沈云疏不敢放松。她指挥着众人：“先别乱动这里的东西。云墨，你去洞口附近隐蔽处守着。春婶，你用林栖给的草药处理一下脚伤。爹，娘，你们先坐下休息。阿禾，大丫，帮忙看着铁蛋，别碰任何东西。” 她将水囊里最后一点过滤水倒进一个干净的竹筒里，递给状态最差的沈槐和王氏。“慢慢喝。” 安顿好众人，沈云疏开始仔细打量这个洞穴。她注意到，那些陶罐里有的装着颗粒粗糙的盐，有的似乎是某种动物油脂；风干的肉条主要是兔肉和某种禽类，数量不算多，但足以让人眼热；草药种类繁多，有些她认识，有些则从未见过。 林栖的生存能力，远超她的想象。他一个人，在这深山中，不仅活了下来，还活得颇有“家资”。这更坚定了沈云疏与之合作的决心。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逝。洞内光线逐渐暗淡，预示着黄昏将至。就在众人因饥饿和等待而愈发焦躁不安时，守在洞口的沈云墨发出了低低的警示声：“有人来了！”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脚步声很轻，落在洞外的落叶上，几不可闻。下一刻，那道穿着灰褐色短打、戴着木刻面具的身影，出现在了洞口，挡住了外面最后的天光。他肩上扛着一只刚刚断气、脖颈处有着致命伤口的野山羊，手中还提着一串用草绳穿起的山鼠。 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洞口，那双透过面具孔洞的眼睛，冰冷而审慎地扫过洞内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站在洞中央、与他坦然对视的沈云疏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孩子们吓得往大人身后缩去。 沈云疏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微微颔首，打破了沉默：“林栖……兄台，多谢指引，也多谢之前的草药。”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穴里显得有些清晰，但努力保持着镇定。 林栖没有回应，只是将肩上的山羊和手中的山鼠随意地放在洞口内侧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他走到水洼边，用一个竹筒舀了水，自顾自地喝了几口，又用剩下的水清洗了一下手上沾染的些许血污。整个过程旁若无人，仿佛沈云疏他们不存在。 这种无视，比直接的驱赶更让人难堪和心慌。 沈云疏知道，必须拿出诚意了。她从怀中取出那包用油纸包裹的盐，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里面雪白晶莹的细盐。她将盐包放在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上，推向林栖的方向。 “这是我们最后的盐，也是我最诚意的感谢。”沈云疏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坚定，“我们无处可去，南边已是死路。恳请兄台容我们在此暂避几日。我们不会白吃白住。” 她顿了顿，清晰地列出自己的筹码：“我懂得如何更高效地制取这样的盐，懂得如何更好地保存食物，懂得管理，懂得分工协作。我的家人，可以帮你处理猎物，鞣制皮革，采集草药，打理这个洞穴。我们不是累赘，我们可以帮你把这里建设得更好，储存更多的物资，应对更漫长的旱情。” 她的话语在洞穴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和务实。沈云墨紧张地看着林栖，春婶等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林栖清洗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终于转过身，正面看向沈云疏，目光落在那包雪白的盐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抬起眼，再次看向沈云疏，那眼神依旧没有什么温度，但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考量。 他依旧没有说话，而是走到那堆篝火灰烬旁，熟练地用火石引燃了准备好的干草和细枝，添上枯柴，一簇温暖的火焰很快升腾起来，驱散了洞穴的阴冷和昏暗，也映亮了众人惶恐又期盼的脸。 火光跳跃着，映在他粗糙的木面具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他显得更加神秘难测。 他拿起沈云疏放在石头上的那包盐，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在舌尖尝了尝。随即，他走到自己存放盐的陶罐旁，抓了一把里面颜色灰黄、颗粒粗粝的盐块，对比了一下。 沉默，在火焰的噼啪声中蔓延，显得格外漫长而煎熬。 终于，他放下了手中的粗盐，目光重新投向沈云疏，开口说了自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砾石摩擦： “怎么制” 三个字，言简意赅，却像一道光，瞬间刺破了笼罩在众人心头的沉重阴霾。 他问的是制盐的方法。这意味着，他感兴趣！他愿意谈！ 沈云疏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她知道，谈判的门，终于被撬开了一道缝隙。她压下翻涌的情绪，尽量用平缓清晰的语调回答：“需要找到含盐的卤石或咸土，溶解，过滤，再煎煮或者曝晒结晶。过滤是关键，我能做出更好的滤具，提高出盐的效率和纯度。” 林栖静静地听着，面具后的眼神看不出喜怒。他指了指地上的野山羊和山鼠，又指了指火堆，做了一个分割和炙烤的动作。 沈云疏立刻明白：“我们来处理这些猎物，作为今晚的食物。” 林栖不再多说，走到洞穴一角，拿起一把骨刀和一块磨刀石，开始沉默地磨刀，似乎将后续的事情交给了他们。 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共识，在这石穴的微光与烟火气中，初步达成。没有热情的欢迎，没有慷慨的承诺，只有基于实际需求和价值交换的、冰冷的合作。 但对于沈云疏他们而言，这已是黑暗中求之不得的曙光。她立刻行动起来，指挥着沈云墨帮忙分割猎物，让春婶和王氏负责烤肉，让沈槐和阿禾、大丫负责整理洞内杂物。 洞穴里第一次有了除了林栖之外的人声和忙碌的身影。火焰温暖，肉香渐渐弥漫开来。尽管前路依旧迷茫，周砚依旧下落不明，但至少在此刻，他们获得了一个喘息之地，一个可以暂时躲避外面残酷世界的、坚硬的石壳。 而沈云疏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如何在这位沉默而强大的猎户身边立足，如何兑现自己的承诺，如何利用这个据点寻找周砚、并图谋未来，一切，都系于她接下来的每一个决策和行动。夜色，笼罩了山林，也将这小小的、闪烁着微光的洞穴，紧紧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