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香不说话时土替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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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穿透厚重的门板,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仿佛淬了毒的冰锥,扎得人耳膜生疼。 “香衡使没听过!在这江南地界,我闻香阁的规矩,就是王法!想进我这扇门,可以,”他顿了顿,语气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威胁,“那就拿命来换!” 话音刚落,门内传来一阵机括绞动的沉闷声响,门板上方竟“咔哒”一声,探出数十个黑洞洞的箭孔,寒光凛冽,直指门外的联合执法队伍。 气氛瞬间凝固,为首的县尉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带来的不过是寻常衙役,哪里见过这等堪比军械的守备! 围观的百姓更是吓得连连后退,恐慌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道清冷而沉静的女声,如玉石相击,不高,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开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名一直默立在队伍后方的“苏娘子”,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最前方。 她依旧是那身朴素的布裙,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她的眼神,却比门上箭孔里的寒光还要锐利。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话”门内的坊主嗤笑道。 沈流苏没有理会他的叫嚣,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卷厚厚的卷宗,高高举起,朗声道:“此为江南府及周边三县,共计一千三百四十二名百姓的联名诉状,共计十八页!状告闻香阁以劣质毒香牟取暴利,致使城中幼儿夜啼不休,长者头风频发,青壮神思恍惚!” 她将卷宗交给身旁的县尉,县尉手一抖,险些没接住。 这哪里是什么诉状,分明是民意铸成的千钧重锤! 坊主在门内沉默了。 沈流苏不给他喘息之机,又从竹篮里取出一盆其貌不扬的绿色小草,叶脉清晰,生机勃勃。 “此草名为‘清络草’,遇寻常草木灰烬,其色不变。但若遇上‘迷蕊花’焚烧后的毒灰,其叶脉会在一刻钟内,由翠绿转为不祥的深紫。” 她说着,当着所有人的面,从另一个纸包里捻起一撮灰白的粉末,正是前几日从闻香阁炉灶附近刮取的香灰样本。 她将粉末均匀地撒在清络草的叶片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那盆小草。 一息,两息……十息…… 起初并无变化,门内的坊主似乎松了口气,刚要开口讥讽,人群中却猛然爆出一声惊呼! 只见那清络草的叶片上,一条条细密的叶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中心开始,迅速被一种诡异的深紫色所浸染! 那紫色如同毒蛇,迅速蔓延至整片叶子,最后,整盆生机盎然的绿草,变成了一丛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紫黑色植物! “天哪!是真的!我儿子的咳嗽,就是从用了他家‘安神香’开始的!” “我家老太太,最近总是说胡话,大夫都查不出病因,原来是这香有毒!” 人群炸开了锅,愤怒的声浪几乎要将闻香阁的屋顶掀翻! 坊主的呼吸声在门内变得粗重而急促。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 沈流苏向后一挥手,冯承恩立刻会意,指挥着几名匠人抬上一个巨大的方形沙盘。 沙盘上,用细沙和石子,惟妙惟肖地堆塑出了闻香阁及其周边三个村落的地形,连水井和河流的位置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香不说话,土替它说!毒气无形,风会为它带路!”沈流苏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审判般的冰冷,“冯匠官,开始吧!” 冯承恩面容肃穆,从怀中取出一个特制的微型风箱,又拿出一包紫色的香粉。 “此乃模拟推演。”他沉声解释,“紫色香粉,代表闻香阁每日申时从丹炉排出的毒烟。风箱,模拟江南的常行东南风。” 他将风箱对准沙盘上闻香阁丹炉的模型,轻轻一推。 一股气流吹过,那撮紫色的香粉顿时飘散开来,在沙盘上空形成一缕淡紫色的烟尘。 在东南风的吹拂下,这缕烟尘没有向上飘散,而是贴着地面,如同一条紫色的长蛇,精准地、缓慢地,朝着下游的三个村落模型蜿蜒而去。 最终,那紫色的粉末,大部分都沉降在了代表着村落水源地的水井和河流模型之中。 整个过程,直观、清晰、触目惊心! 一直以来看不见、摸不着的威胁,此刻被血淋淋地呈现在眼前。 住在下游村落的百姓们看着那被紫色粉末覆盖的水井模型,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就瘫倒在地,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哭嚎! “够了!够了!”门内,坊主的声音终于带上了抑制不住的恐惧和崩溃,“别再弄了!我开门!我开门!” “晚了。”沈流苏冷冷吐出两个字,对那县尉道:“大人,三重证据公示已毕,民怨沸腾,凶顽授首。若再不开门,便是藐视国法,公然谋逆!” 县尉被她一激,血气上涌,当即拔出腰刀,怒吼一声:“给我撞!” 数根粗大的撞木在衙役们的怒吼声中,狠狠撞向闻香阁那扇象征着百年基业的大门! “轰!” 一声巨响,木屑纷飞,门应声而开。 坊主和一众打手惊恐的面容,彻底暴露在愤怒的民众面前。 查封的过程没有再遇到任何阻碍。 冯承恩亲自指挥工匠,用铁锤将那座特制的丹炉砸得粉碎。 他没有将废墟清理了事,而是在原址之上,调和水泥,浇筑了一方坚固平滑的石台。 在石台中央,他嵌入了一块早已备好的青铜板,上面用隶书阳刻着《大晏禁香名录》中关于迷蕊花、腐香藤等毒物的条款节选,字字千钧。 最后,他在石台一角,安装了一只造型古朴的紫雾铜铃。 “此台,今后将改建为江南府‘公众稽验站’。”冯承恩对着围观的百姓宣布,“凡我大晏子民,若对所用香品存疑,可于每月初一,携香来此。只需取香灰少许,投入此铃,若香中有禁物,铃铛自会发出紫雾示警,分毫不差!” 民众们将信将疑,窃窃私语。 这时,一名拄着拐杖的老妇颤巍巍地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用了许久的旧香囊,递了过去:“官爷,这是我给孙儿求的平安香,也……也能验吗” 冯承恩接过香囊,取出一点香末,投入铃中。 片刻后,铜铃毫无反应。 “老人家,您这香用的是正经艾草和菖蒲,是好东西,放心用。” 老妇人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对着冯承恩连连作揖。 这一幕,比任何法令都更具说服力。 人群中先是响起零星的掌声,随即汇成一片雷鸣。 另一边,沈流苏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查抄工作。 所有查封的香料被严格分类:确认含有剧毒成分的,当众投入早已挖好的石灰坑中,以烈火焚烧,深埋销毁;那些原料尚可、只是配比有误的,则统一封存,交由官府香户提炼医用成分,变废为宝;至于所有生产残渣,则被分门别类装入陶瓮,每一瓮都贴上标签,详细注明产地、成分、危害等级及查封日期。 做完这一切,她特意取了一小坛来自那双层地窖最深处的原始土壤样本,连同被砸毁的丹炉残片、坊主亲笔画押的供状、以及冯承恩绘制的全套“气味轨迹沙盘”影像图录,一并装入一只楠木箱,以“香政署档案总库”的名义,八百里加急,发往京师。 在箱内的档案清单上,她用朱笔郑重写下编号:甲字零零壹号。 这是《香政法》推行以来,第一个以全套标准化流程办结的地方大案,它将成为日后所有香案办理的范本。 七日后,京城,勤政殿。 萧玦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只从江南送来的楠木箱。 箱子里的东西,已经由他最信任的内侍和太医反复查验过。 他没有多说一句废话,直接命人将沙盘图录展开,悬于殿中,又将那盆已经变得紫黑的清络草,连同那只据说能验毒的紫雾铜铃,一并摆在御前。 “太医。”萧玦声音不大。 一名老太医立刻出列,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复现了清络草的实验。 当那翠绿的叶片再次变为恐怖的深紫色时,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礼部尚书。” “臣在。” “你来看看,这铜板上的铭文,是否与我大晏律法相符。” 礼部尚书上前,仔仔细细查验了青铜板上的每一个字,躬身回道:“回禀陛下,字字属实,句句皆为我朝明令禁止之条款。” 萧玦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群臣,许多与江南香料生意有牵扯的官员,早已汗湿重衣,不敢抬头。 “好,很好。”萧玦拿起玉玺,在沈流苏早已拟好、只待他批准的《全国香业清查令》上,重重盖了下去! 朱红的印泥,烙下了新时代的开端。 “传朕旨意,”帝王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此案办得有章法、有凭据、有善后。即日起,此‘三证公示、一站稽验’之法,推行全国!各州府,限三月内,参照江南府,建立公众稽验站!所需铜铃、图册,由工部统一督造,香政署协同下发!” 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言虚妄,齐齐跪倒:“陛下圣明!” 返京的官船上,江风拂面。 沈流苏没有欣赏两岸的风景,而是就着船舱里摇曳的烛火,在一册空白的竹简上,起草一份新的文书——《香政办案通则》。 她笔走龙蛇,写下“三必查”原则:凡涉香案,必查原料来源、必查焚烧行为、必查土壤留痕。 写到最后,她笔锋一顿,又添上了一条:“为保公允,任何涉案嫌疑人,均有权向香政署申请第三方复检,复检费用由败诉方承担。” 一旁的冯承恩看着她写下的条文,目光从最初的惊讶,变为深深的敬佩。 他压低声音,由衷赞道:“先用雷霆手段打掉最硬的骨头,再用这般公允的律法安抚人心。刚柔并济,环环相扣……苏娘子,这,才叫铁律。” 沈流苏淡淡一笑,未置可否。 船过三峡,水流湍急。忽闻岸边传来一阵凄厉的孩童哭喊。 沈流苏命船靠岸,只见一群衣衫褴褛的山民,正被几名地方巡丁驱赶。 他们背着破筐,神色惊惶,似在逃难。 混乱中,一个孩子的竹筐被打翻,几株带着湿泥、花苞晶莹如雪的兰花幼苗滚落出来。 是雪魄兰! 此兰对“迷蕊花”的毒性有极强的净化作用,但生长环境极为苛刻,早已被认为绝迹。 沈流苏心头一动,上前询问。 原来,这些山民听闻官府正在重金收购能“净化毒气”的奇花异草,便冒险进入深山老林采挖,想换些活命钱。 她没有丝毫犹豫,取出身上备用的全部银两,将这些珍贵的雪魄兰幼苗尽数买下,又给了他们足够回乡安家的盘缠。 山民们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当夜,船行平稳,星河浩瀚。 沈流苏亲手将那些雪魄兰幼苗,一一种入填满了特制营养土的木箱中。 她指尖沾着泥土,小心翼翼地拂去花苞上的尘埃,动作轻柔,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 望着那在夜风中微微摇曳、如同星火般的点点希望,她紧绷了十多年的嘴角,终于,缓缓勾起了一抹毫无防备、发自内心的笑容。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宫最深处,那座尘封已久的典籍塔顶层。 一片悬于梁上的嗅金铜片,在无人察觉的黑暗中,正悄然褪去最后一丝因浊气而生的暗沉黑痕,缓缓恢复了它纯净耀眼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