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丹青界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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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雪,终于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细密的雪粒子先是沙沙地敲打着丹青小筑的窗棂,不多时,便化作了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覆盖了庭院里的翠竹、假山、回廊,将林府妆点成一个素净的琉璃世界。 林曦棠裹着王氏新赏的银鼠皮小袄,趴在窗边,呵出的热气在冰冷的琉璃上凝成一小团白雾。 她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景致,小小的脸上满是兴奋。前世的记忆里,这样纯粹、宁静的雪景,早已被城市的喧嚣和污染模糊了。 此刻,那份对自然造化的惊叹,毫无保留地在她眼中跳跃。 “周娘子!周娘子!”她扭过头,声音清脆,“我们画雪好不好” 周娘子看着孩子眼中纯粹的欢喜,含笑点头:“好,画雪。雪虽无色,却最难画。画其形易,画其神、画其韵难。” 她走到案前,铺开一张洁白的生宣,目光扫过颜料碟,“今日,我们只用墨。” 只用墨林曦棠眼睛更亮了。她知道,这正是考验“写意”功夫的时候。 周娘子取了一支笔锋稍秃的旧笔,蘸了极淡的墨,在纸上轻轻扫过。墨色在宣纸上晕染开,留下极浅淡、仿佛被水洗过的灰痕。 “这是远山,雪后朦胧。”她的笔触轻柔而肯定,寥寥数笔,便勾勒出雪后山峦起伏、若隐若现的意境。 接着,她又换了支笔,蘸了稍浓些的墨,在画纸下方,用侧锋快速地扫出几块嶙峋的形态,墨色浓淡相间,边缘毛糙。 “这是覆雪的顽石,要画出积雪的厚重与石块的坚硬。”她解释道。 林曦棠看得目不转睛。没有绚丽的色彩,只有水与墨的交融变幻,却已在她眼前铺开了一幅萧疏空寂的雪景图。那份留白处的空灵,墨色浓淡间的层次,仿佛蕴含着无穷的韵味。 “你来试试,”周娘子让开位置,指着窗外庭院里一株枝干虬结、覆着厚厚积雪的老梅树,“就画它的一枝。不要想着把每一片雪都画出来,想想它给你的感觉。是孤傲是坚韧还是雪压枝头的那份沉静” 林曦棠深吸一口气,学着周娘子的样子,也选了一支旧笔。她没有急于落笔,而是再次凝望窗外那株老梅。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窗上,梅树的枝条在风中微微颤动,积雪簌簌落下少许,露出底下深褐色的、遒劲的枝干。一种孤高清冷的意味扑面而来。 她提起笔,手腕悬空,回忆着刚才周娘子用笔的感觉。笔尖落在纸上,先是极淡的墨,扫出梅枝模糊的轮廓和枝头积雪的蓬松感。 接着,蘸了稍浓的墨,果断地点出几处深色的枝节转折,笔触短促有力,显出枝干的苍劲。她没有画一片具体的梅花,只在枝头积雪稍薄处,用枯笔散锋,极其克制地点了几点极淡极虚的墨痕,仿佛被雪半掩、将开未开的花苞。 最后,用更浓的墨,在画面一角,极其简略地勾勒出半截被雪覆盖的院墙轮廓,将视线引向画外无尽的雪幕。 整个画面,大片的留白,只有几根墨线、几处墨点,却将雪天的寒冷、梅枝的孤傲、庭院一角的静谧,表达得淋漓尽致。那份“意”,远远超过了具体的“形”。 周娘子看着这幅未完成、却已气象初显的小品,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激赏。她正要开口,丹青小筑的门帘被轻轻掀起,一股寒气裹着淡淡的檀香飘了进来。 “好一幅‘雪梅清寂图’!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笔意,难得,难得!”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响起。 林曦棠和周娘子同时回头。 只见王氏引着一位身着青灰色棉袍、气质儒雅清癯的老者走了进来。老者约莫五十开外,须发花白,面容平和,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仿佛能洞穿纸背。 他目光一进来,就落在了林曦棠案上那幅墨梅小品上,脸上带着毫不作伪的惊叹。 王氏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棠儿,周娘子,这位是青松居士,乃云山先生座下高足,书画双绝,名满丹青界。居士今日过府品鉴我收藏的一幅前朝小品,听闻你在学画,便顺道过来看看。”她语气自然,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偶然。 林曦棠心中却猛地一跳。青松居士!云山先生的门徒!这可是丹青界真正顶尖的人物!王氏这“顺道”,未免也太巧了些。 她立刻明白了,这是嫡母安排的一场“考评”。她下意识地看向墙角砖缝的方向,那里,几只赭色的蚂蚁在光影里静默着。 她压下心头的波澜,规规矩矩地行礼:“棠儿见过青松居士。” 周娘子也连忙行礼,心中了然,态度愈发恭敬。 青松居士随意地摆摆手,目光依旧胶着在那幅墨梅上,他走近几步,俯身细看,越看眼中光彩越盛:“用笔虽稚嫩,但这份取势、这份留白、这份‘以少胜多’的胆识……妙!尤其是这几点若隐若现的花苞,不着一色,却生机暗藏!好一个‘意到笔不到’!”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曦棠,“小友,此画何名” 林曦棠被他看得有些紧张,小声道:“回居士,还未及取名。” “雪压梅枝,清寂自守……嗯……”青松居士沉吟片刻,抚须道,“‘寒梢缀玉’如何取其雪如白玉缀于寒枝之意,倒也贴切。”他看向林曦棠,眼神温和中带着鼓励,“小友以为呢” 林曦棠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寒梢缀玉’……真好听!谢谢居士赐名!”这名字,比她心中模糊的感觉更精准,也更雅致。 青松居士满意地笑了,这才将目光移开,环顾了一下这间小小的丹青小筑。 他的视线扫过案上那些价值不菲的颜料和珍贵的画册摹本,又扫过墙角摆放的几盆水仙,最后,目光在那扇能看到庭院雪景的窗户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清幽雅致,是个用功的好地方。”这话,既是对画室的评价,也暗含了对王氏安排的认可。 王氏脸上笑意更深,谦逊道:“居士过奖了。不过是给她一处安静所在,莫要荒废了这点微末天资罢了。” “天资”青松居士摇摇头,正色道,“夫人此言差矣。此等悟性,已非‘微末’二字可以形容。更难得者,是这份心性。” 他再次看向林曦棠,眼神带着洞悉的睿智,“观其画,知其心。这画中无一丝浮躁媚俗之气,笔意虽简,却沉静专注,心志坚定。此乃画道根本,比技法更难求。”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郑重,“假以时日,若得明师指点,循正道而不失其真性情,前途……不可限量。” 最后四个字,他加重了语气,竟与当初赵学士的评价不谋而合,但分量却重了何止十倍! 王氏心中大定,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承蒙居士金口玉言,实乃小女之幸,林家之幸。” 林曦棠则被那句“不失其真性情”触动了心弦,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墙角。 青松居士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一闪而逝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落在了墙角砖缝边缘——那里,几只用赭石粉勾勒出的蚂蚁,正憨态可掬地“忙碌”着。 青松居士微微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比刚才看墨梅时更浓烈的、几乎称得上惊喜的光芒!他几步走过去,竟不顾身份地蹲下身,凑近了细细观看。 那几只用最“粗鄙”的颜料、画在最不起眼角落的小生灵,线条简洁却充满力量,姿态生动传神,透着一种未被世俗规训的、原始蓬勃的野趣和童真! “这……这也是你画的”青松居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抬头看向林曦棠。 林曦棠小脸微红,点了点头。 青松居士看着墙角的小蚂蚁,又看看案上那幅意境清冷的墨梅,再看看眼前这个不过四岁、眼神清澈中带着远超年龄通透的小女孩,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复杂,有惊叹,有感慨,甚至有一丝……羡慕 “好!好一个‘趣’字!”他站起身,抚掌而叹,眼中异彩连连,“能画‘寒梢缀玉’之清寂,亦能绘‘蝼蚁营营’之生趣!胸中有丘壑,眼底有众生!此等心性,此等灵根……妙!绝妙!” 他连用两个“妙”字,已是极高的评价。他看向王氏,语气斩钉截铁:“夫人,此女之才,万勿以寻常闺阁之道束缚!当因材施教,顺其天性!他日成就,必在我辈之上!”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在丹青小筑内!连王氏都微微动容,刘嬷嬷更是垂下了眼睑,掩住内心的震撼。 然而,无人注意到,在丹青小筑窗外不远处的回廊转角,厚重的棉帘被悄悄掀起了一道缝隙。 林曦瑶穿着厚厚的斗篷,小脸冻得发白,正死死地盯着画室内的情景。她清楚地听到了青松居士对那幅墨梅的赞叹,听到了那个雅致的名字“寒梢缀玉”,更听到了那句石破天惊的“前途必在我辈之上”! 一股强烈的酸涩和难以言喻的委屈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凭什么凭什么一个庶女,能得到青松居士如此高的评价连母亲都对她如此看重!那幅黑乎乎的蚂蚁有什么好那几笔潦草的墨梅又有什么好她学了那么多年规规矩矩的工笔,付出了那么多努力,为什么就没人这样夸过她 强烈的嫉妒和不甘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她看着画室内那个被大师赞誉、被母亲重视的庶妹身影,又想起自己袖口那点早已洗净、却仿佛依旧刺眼的赭色污迹,一个念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她猛地放下帘子,转身跑开,冰冷的雪沫打在脸上,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 丹青小筑内,青松居士的赞誉余音未散。林曦棠感受着那沉甸甸的评价,心中并无多少狂喜,反而升起一丝警觉。 王氏眼中闪烁的精光,墙角那几只赭色蚂蚁在众人目光下仿佛变得灼热的存在,还有窗外那道一闪而逝、充满怨怼的视线……都让她明白,青松居士的肯定,如同一把双刃剑,既为她劈开了更广阔的道路,也必然搅动了更深的暗流。 雪,依旧无声地落着,覆盖了庭院,却盖不住人心深处悄然涌动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