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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台北的第三天，一场酝酿已久的秋雨不期而至，豆大的雨点敲打着寓所窗外的芭蕉叶，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为这座岛屿更添了几分湿漉漉的压抑。雨水并未能冲刷掉连日来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与不安，反而让一切显得更加黏稠和难以摆脱。 上午九时整，一辆黑色的美制轿车准时停靠在寓所门前。副官聂曦撑开黑色雨伞，拉开车门，吴石整理了一下笔挺的中将常服，弯腰坐进车内。雨水顺着车窗玻璃蜿蜒流下，模糊了外面的街景。聂曦坐在副驾驶位，面色沉静，目光却透过雨幕，敏锐地留意着车行的路线和周围车辆的动向。 车子并未驶向熟悉的国防部大楼，而是径直开往位于台北市郊的草山（即阳明山）官邸。这里是蒋介石退守台湾后的主要居所和办公地点，戒备远比市区森严。盘山公路蜿蜒曲折，沿途可见多处明岗暗哨，荷枪实弹的卫兵在雨水中肃立，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辆经过的车辆。一种无形的压力，随着海拔的升高而逐渐加剧。 官邸入口处，经过严格的证件查验和电话确认，轿车才被放行。庭院深深，林木在雨中显得格外苍翠，却也透着一股森然之气。主楼是一幢融合了中西风格的建筑，灰墙黛瓦，在雨幕中静默矗立。 吴石在侍从官的引导下步入官邸。内部装饰并不奢华，却透着一种旧式权威的庄重与冷峻。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人影，走廊两侧悬挂着孙中山和蒋介石的肖像，目光似乎正注视着每一位来访者。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旧纸张的味道，混合着雨水的湿气，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屏息的气氛。 侍从官将吴石引至一间小会客室等候。房间不大，布置简洁，一张沙发，几张椅子，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中国地图，台湾被用醒目的红色标注出来。吴石没有坐下，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被雨水笼罩的山色。他的内心并非表面那般平静。这次晋见，意义非同寻常。这不仅是新任参谋次长的例行谒见，更是在政权风雨飘摇、退守孤岛的特定时刻，一位最高统治者对一位即将委以重任的将领的审视、试探，或许还有不易察觉的笼络与警告。他必须把握好分寸，既要展现出足够的忠诚与能力以获得信任和职权，又要避免过度表现而引起更深的猜忌。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甚至细微的肢体语言，都可能带来截然不同的后果。 约莫等候了十分钟，沉重的木门被无声地推开。蒋介石走了进来，并未穿着惯常的军装或长衫，而是一身深色的中山装，身形略显清瘦，但步伐依旧沉稳，目光锐利如鹰，直接落在吴石身上。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压感，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总统！”吴石立即转身，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姿态恭敬，一丝不苟。 蒋介石微微颔首，走到主位的沙发前坐下，摆了摆手，示意吴石也坐。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浙江口音，语调平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虞薰，一路辛苦。安置得如何” 吴石在侧面的沙发坐下，腰背挺直，双手平放于膝上，答道：“谢总统关怀，一切均已安顿妥当。卑职必当竭尽全力，尽快熟悉环境，履行职责。” “嗯。”蒋介石的目光在吴石脸上停留片刻，仿佛要穿透他的表象，直窥内心，“眼下时局，你我都清楚。党国遭遇前所未有的挫折，退守台澎金马，形势危如累卵。东南半壁江山，乃至复兴基地之存续，赖诸位同志同心同德，重整旗鼓。”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沉重得化不开的失败阴霾，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期待。这种焦灼与期待交织的情绪，虽然被极力掩饰，但仍从他那略显急促的语速和微微前倾的身体姿态中流露出来。 “总统训示，卑职铭记于心。”吴石迎上蒋介石的目光，语气沉痛而坚定，“此次挫折，痛彻心扉。然，卑职以为，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丧失信心与斗志。台湾虽孤悬海外，但地势险要，军民若能上下一心，整军经武，巩固防务，未尝不可作为反攻复国之基石。卑职既蒙总统信任，委以参谋重任，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巩固东南防务、重整军备贡献绵薄之力。” 这番话，既表达了对局势的清醒认识（“挫折”），也表明了坚决的态度（“鞠躬尽瘁”），更关键的是，提出了具体的、符合其职责且看似积极的建议（“整军经武，巩固防务”），完全契合一个临危受命的将领应有的反应。 蒋介石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待吴石说完，他沉吟片刻，问道：“对于当前台湾防务，你有何初步看法” 这是一个关键的试探，既考察吴石的军事素养，也探测其思路是否与自己的战略意图相符。 吴石早有准备。他略微思索，便条理清晰地回答道：“卑职初步研判，当前防务首重三端。其一，乃是迅速整合撤台部队，厘清建制，补充械弹，恢复并提升战力，尤其要稳定军心士气，此乃根本。其二，须立即着手强化本岛及外岛（金门、马祖等）防御工事体系，重点布防重要港口、机场及战略要地，形成纵深梯次配置，以应对可能之进攻。其三，需建立高效、统一的指挥体系，避免政出多门，确保军令畅通。此外，”他顿了顿，刻意补充道，“海空力量之整备与协同，以及对外（尤指美方）争取援助，亦为当务之急。” 他的分析，基于军事常识，切中要害，既展现了专业能力，又完全站在“巩固台澎金马防务”的立场上，没有任何可能引起怀疑的破绽。他甚至特意提到了“争取美援”，这无疑是此刻蒋介石最为关心也最为焦虑的事情之一。 果然，听到“美援”二字，蒋介石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美援一事，关系重大。你在国防部多年，与美方顾问亦有接触，对此有何见解” 吴石知道这个问题更为敏感，需格外谨慎：“美援乃我巩固防务之关键外力。然，争取援助需讲求策略。一方面，我需向美方充分展示我坚守台湾之决心与能力，使其认为援助有价值、有成效；另一方面，亦需在合作中维护我方主权与尊严，避免过度依赖与受制于人。具体而言，可优先争取武器装备、后勤物资及军事训练之支持。” 他再次将话题引回具体的军事层面，避免涉及敏感的政治谈判。 蒋介石听完，未置可否，只是缓缓点了点头。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的雨声依旧。这种沉默带着巨大的压力，考验着吴石的定力。他面色平静，目光坦然，维持着恭敬的姿态。 过了一会儿，蒋介石再次开口，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你能看到这些，很好。参谋次长一职，责任重大，望你协助辞修（陈诚字），切实负起责任。非常时期，需有非常之作为。军中若有懈怠、腐败，乃至……立场不稳者，需严加整饬，绝不姑息！”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陡然转厉，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吴石，那“立场不稳”四个字，咬得格外重，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卑职明白！”吴石立即起身，肃立应道，“定当恪尽职守，协助陈长官，整饬军纪，清除积弊，确保我军成为党国可靠之钢铁长城！” 他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蒋介石凝视吴石片刻，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虚伪或动摇的痕迹，但最终，他只是挥了挥手：“去吧。具体事宜，与辞修详谈。” “是！卑职告退！”吴石再次敬礼，然后保持着标准的军人姿态，转身，步伐稳健地退出了房间。 走出那间压抑的会客室，穿过幽深的走廊，直到重新坐进等候的轿车里，吴石才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的军装，已被冷汗微微浸湿。刚才那短短二十多分钟的会面，其凶险程度，不亚于一场激烈的战斗。 聂曦从副驾驶位转过头，投来询问的目光。吴石微微颔首，示意一切顺利。车子缓缓驶离草山官邸，重新没入台北市的雨幕之中。 吴石靠在座椅上，闭上双眼，脑海中回放着刚才与蒋介石对话的每一个细节。他成功地通过了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审查。他展现出了蒋介石此刻最需要看到的品质：忠诚、能力、以及针对“巩固台湾”的务实态度。他获得了初步的认可和有限的信任，这为他接下来在国防部立足、开展真正的工作奠定了基础。 然而，他也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如芒在背的警告和深不见底的猜疑。蒋介石那句“立场不稳者，需严加整饬”，绝不仅仅是泛泛而谈。这意味着，未来的每一步，他都必须在刀尖上行走，既要利用获得的职权去获取有价值的情报，又要时刻提防无处不在的监视和审查。真正的较量，从现在起，才真正开始。雨点不停地敲打着车窗，仿佛在为他未来的道路，敲响着沉重而充满未知的节拍。他知道，自己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谨慎，更加智慧，才能在这孤岛的惊涛骇浪中，寻得一线生机，完成那重于泰山的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