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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平三年(公元251年)五月的风,吹在颍水之上,已带上了初夏的燥热。司马懿的凯旋队伍,行进得异常缓慢。那辆特制的舆车几乎成了他移动的病榻,厚重的车帘大部分时间都垂落着,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也隔绝了生机。 车内的司马懿,深陷在锦褥之中,如同一截被雷火劈中、仅剩残躯的古木。从项县启程以来,他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剧烈的咳嗽不再是压抑的闷响,而是变成了撕裂般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掏空的可怖声音,每每在舆车狭小的空间内回荡,让随侍在侧的司马昭心惊肉跳。偶尔,司马懿会短暂地睁开眼,但那双曾洞悉人心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浑浊的空洞,茫然地注视着车顶晃动的阴影,或是透过帘隙,看着外面飞速倒退、却又似乎凝滞不动的淮南田野。 他曾在这片土地上,用一场兵不血刃的表演,扼杀了最后一场规模庞大的反抗。王凌的尸体已在项县验明正身,用一口薄棺草草收殓,但那股无形的、来自失败者的怨愤,似乎并未消散,反而化作粘稠的阴冷,缠绕在队伍的周围,渗入他的骨髓。 “父亲,饮些水吧。”司马昭小心翼翼地扶起司马懿的头,将温水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司马懿勉强吞咽了几口,水渍沿着嘴角滑落,浸湿了胡须。他挥开司马昭的手,目光短暂地凝聚起来,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洛阳……有何消息” “回父亲,一切安好。陛下已命百官于城外相迎。”司马昭低声回答,刻意隐去了朝中某些关于王凌“是否被逼过甚”的微弱议论。 司马懿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不知是嘲弄还是疲惫。他重新闭上眼,不再说话。舆车在官道上颠簸前行,车轮的每一次转动,都像是在将他生命最后的精力,一点点碾碎在这漫长的归途上。 五月中旬,队伍终于抵达洛阳。欢迎的仪式盛大而空洞。小皇帝曹芳在高大的御辇上,努力维持着天子的威仪,但当他看到被司马师、司马昭一左一右搀扶下舆车,那个需要几乎全身依靠他人才能勉强站立的太傅时,童稚未脱的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畏惧,有依赖,或许,还有一丝潜藏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松。 司马懿甚至没有力气完成完整的跪拜,曹芳已急忙上前虚扶,口中说着“太傅劳苦功高,免礼”之类的套话。司马懿的头低垂着,花白的发丝在风中颤动,只有紧握着两个儿子臂膀的、枯瘦如柴的手指,显示出他正用尽最后的气力,维持着这具躯壳不倒。 他直接被送回了太傅府。凌云阁内,药香前所未有地浓烈起来,几乎压过了原本的檀香。 回到洛阳,并未给司马懿的病情带来转机,反而像是卸去了强撑的一口气,迅速垮塌下去。他大部分时间都卧于病榻,时而昏睡,时而清醒。但令人惊异的是,在涉及淮南后续事宜时,他那濒死的躯体内,仍会迸发出令人心悸的决断力。 时间进入六月,暑气渐盛。一场酝酿已久的清算,终于以司马懿的名义,如同积蓄已久的雷霆,轰然降临。 命令,是通过司马师的口发出的。彼时,司马懿刚经历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嘴角还残留着未擦净的血丝。他靠在枕上,脸色灰败,呼吸急促,只是对着侍立床前的司马师,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又挥了挥手。 司马师立刻躬身,旋即转身,大步走出内室。他魁梧的身影在门口稍作停顿,对等候在那里的几名中书官员和御史,清晰而冰冷地吐出一连串的名字和处置: “查,已故兖州刺史令狐愚,与前太尉王凌同谋大逆,罪无可赦。着,掘开其坟冢,破棺暴尸三日于其治所平阿城郊,焚其衣冠印绶,挫骨扬灰,以儆效尤!” “查,楚王曹彪,身为宗室,坐与王凌通谋,知情不举,心怀异志。着,侍御史陈骞、廷尉高柔持节前往白马,严加诘责,赐其自尽!” “查,王凌、令狐愚党羽,如张式等,皆属同恶,罪在十不赦。着,即刻锁拿,夷灭三族!” “另,奏请陛下,魏室诸王公,不宜散居封国。为固国本,宜悉数迁往邺城旧都,集中安置,严加护卫,无诏不得擅离,不得私相往来!” 每一条命令,都带着血腥的气息。司马师的声音平稳而冷酷,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宣读一份再寻常不过的文书。内室之中,司马懿闭着眼,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这些命令被迅速执行。 在平阿城郊,烈日灼烤着新掘开的泥土。令狐愚的棺木被粗暴地撬开,露出了几乎只剩森森白骨的尸身。周围的兵士和被迫前来观看的民众,鸦雀无声,只有苍蝇嗡嗡地聚集。昔日封疆大吏的尊严,在这一刻被践踏得粉碎,最终化为一捧灰烬,混入尘土。 在白马楚王府,曹彪接过了那份赐死的诏书和毒酒。他没有过多的挣扎,只是在遣散哭泣的家人后,独自坐在堂上,望着院中那棵他与兄长曹植年少时一同栽下的松树,良久,才喃喃低语:“阿兄,当年你诗中的‘高台多悲风’,竟成你我兄弟,乃至大魏今日之谶语么” 他举起鸩酒,一饮而尽。其家眷旋即被废为庶人,押往平原郡监禁。 而在洛阳的西市,以及淮南、兖州相关各郡县的刑场上,屠刀一次次落下。王凌、令狐愚以及他们手下参与此次密谋的所有僚属的三族,那个曾在寿春劝降父亲王凌的王广最终也未能逃脱清算(尽管他曾在洛阳劝阻其父,但在“夷三族”的铁律下,血缘成了唯一的罪证),都在绝望的哭嚎中身首异处。鲜血染红了泥土,首级被悬挂在城头,恐惧如同瘟疫,迅速蔓延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各地曹姓王公,则在武装兵士的“护送”下,如同被驱赶的羊群,沉默而屈辱地离开了他们的封国,汇聚到邺城那座巨大的、华丽的囚笼之中。曹魏宗室最后一点可能凝聚的力量,被彻底掐灭。 所有这些消息,都被汇总到太傅府,由司马师筛选后,简略地禀报给病榻上的司马懿。司马懿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些成千上万人的死亡,与他毫无关系。只是在听到曹彪已死的消息时,他那枯槁的手指,在锦被上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血腥的六月过去,司马懿的生命也真正走到了尽头。七月初,皇帝曹芳再次下诏,感念太傅“再安社稷,功盖寰宇”,晋拜其为相国,封安平郡公,加殊礼。 诏书送到凌云阁内室时,司马懿正处在一次长时间的昏睡之后,难得的清醒之中。他的眼神不再空洞,反而有了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明。司马昭跪在榻前,低声将诏书内容念给他听。 “呵……”司马懿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轻笑,随即又引发了一阵急促的喘息。他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跪在榻前的司马师和司马昭,摇了摇头。 “父亲……”司马昭眼中含泪,想要劝说。如此殊荣,已是人臣极致。 “虚名……累赘……”司马懿断断续续地说道,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我……将死之人,要此何用授……授之,徒惹猜忌……为汝等招祸……”他浑浊的目光扫过两个儿子,里面是最后的、赤裸裸的算计与庇护,“留着……留着这‘不受’之名……比那‘相国’之位……更稳妥……路,要你们自己……一步步走……” 这是他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坚决辞让。他要用这终极的谦退,为自己“终为魏臣”的政治表演画上句号,也为司马师、司马昭未来的权力之路,卸去一份不必要的负担。 司马师重重地叩首下去,他完全明白了父亲的深意:“儿子谨记!” 司马昭也明白了,泪水滴落在冰凉的地板上。 辞让的奏表被以最快的速度呈送宫中。做完这件事,司马懿仿佛耗尽了所有清醒的气力,整个人更深地陷进了锦褥里,气息游丝,但胸膛仍有着微弱的起伏。 他知道,那最终的时刻正在逼近,但在此之前,他必须把最后的话说完。他用眼神示意,司马师和司马昭立刻俯身,将耳朵凑到他那干裂的唇边。 “忍……” 一个字,带着血沫摩擦喉咙的嘶哑声,率先逸出,如同毒蛇在濒死时吐出的信子,冰冷而危险。“未到时……要忍……如我在高平陵前……” 这既是毕生经验的总结,也是对他们未来最核心的告诫。 他停顿了许久,积攒着几乎枯竭的力量,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抓着光滑的被面。 “察……” 第二个字,更轻,却更显迫切,“夏侯玄……李丰……在朝中……淮南、幽州……在外……皆不可轻忽……” 他念出的这几个名字,如同在黑暗中点出的几处火星,既是潜在的威胁,也是未来需要拔除或利用的目标。 最后,他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艰难地定格在长子司马师脸上,仿佛要将司马氏一族未来的命运,彻底烙进他的骨血里。他用尽最后一丝清晰的气力,一字一顿地嘱咐,声音虽弱,却重逾千钧: “稳……家族为重……司马氏……重于……魏……” 话音落下,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也切断了与这个他争斗了一生的世界的最后联系。他不再言语,陷入了深沉的昏睡,只有那艰难而断续的呼吸,证明着生命仍在与死亡做最后的角力。 凌云阁内,一时间只剩下司马师与司马昭压抑的、混杂着巨大悲痛与前所未有压力的呼吸声。他们看着病榻上气息奄奄的父亲,回味着那最后的、不容置疑的嘱托。窗外,七月的洛阳,天空湛蓝,阳光炽烈,但他们却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正随着他们父亲生命的流逝,悄然弥漫开来。 一个属于司马懿的时代,正在落幕。而另一个由他们兄弟主宰、建立在无数血腥与背叛之上、前途未卜的时代,正伴随着这病榻前的余烬与寒霜,等待着他们去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