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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寒风,像一把钝刀子,刮过洛阳的铜驼大街。天色灰蒙,铅云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雪来。辰时刚过,一阵急促得近乎癫狂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撕裂了都城清晨的惯常宁静。 一骑,仅仅一骑,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人与马,沿着御道狂奔而来。马上的骑士,盔歪甲斜,征袍被凝固的暗褐色血迹和泥泞糊住,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伏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攥着缰绳,嘴唇干裂出血口子,唯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残存着一种近乎涣散的惊惧。 “六百里加急!东兴——东兴败了!” 嘶哑的、不似人声的呐喊,在宫门前戛然而止。那信使几乎是滚鞍落马,一头栽倒在冰冷坚硬的宫门石阶前,手中那封染血的军报,被值守的羽林郎一把夺过。消息如同投石入水,涟漪瞬间扩及整个宫禁,随即以更快的速度,向着尚书台,向着大将军府,向着洛阳的每一个角落蔓延开去。 “七万大军……没了……” “浮桥断了,人都掉进濡须水,尸体堵了河道……” “胡遵、诸葛诞先跑,司马都督也……” 流言比官方军报跑得更快。不到一个时辰,洛阳的酒肆、茶馆,乃至寻常巷陌,都已窃窃私语。卖炭的老汉缩在墙角,对同行低语:“听说了吗大将军的弟弟,吃了败仗,好大的败仗!” 崇文观内,几名太学生聚在一起,情绪激愤: “司马子元(司马师)擅权专政,方有此败!数十年来,我大魏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必须严惩败军之将,以谢天下!” 恐慌在平民中滋长,而一种隐秘的兴奋,则在某些高门深院里流动。光禄大夫张缉府邸的密室中,他与几位交好的官员对坐,虽未明言,但眼神交换间,都读懂了彼此的心思:司马氏权威受损,或许,是天赐的良机。 嘉福殿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温暖如春。皇帝曹芳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他听着黄门侍郎战战兢兢的禀报,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父皇曹叡临终前亲手为他系上的温润的玉佩。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心跳得厉害。 “七万……全军覆没……”他喃喃自语。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扭曲的快意,刚刚冒头,就被更大的恐惧压了下去。司马师若因此事威望大跌,甚至……倒台,那自己将面对怎样的局面是真正亲掌大权,还是被其他虎视眈眈的权臣取而代之这深宫,这龙椅,从来都不安全。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垂手侍立在侧的老宦官苏铨,那人脸上永远是那副恭顺到毫无表情的表情,仿佛一尊泥塑木雕。 “速召……召集百官,紧急朝议。”曹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而此时的大将军府,凌云阁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铁铸。 司马师端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后,案上摊开的,正是那封字字染血的东兴败报。他没有看跪在下面的司马昭、胡遵、诸葛诞等人,目光锐利如鹰,扫过肃立一旁的贾充和钟会。 “说说吧。”司马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压力。 胡遵虬髯颤抖:“大将军!非是末将不力!实是丁奉那老贼太过狡诈,趁大雪夜袭……浮桥,浮桥又被朱异毁了……” 诸葛诞也连忙叩首,语气沉痛至极,仿佛每个字都浸满了悔恨:“大将军!诞……诞万死难辞其咎!当初在朝堂之上,是诞力陈速攻之利,蒙大将军信重,委以方面之任。然……然军至东兴,司马都督确曾明察秋毫,指出‘吴军凭险,我宜先稳营垒,广布斥候’,此乃老成持重之言!惜乎……惜乎末将与胡将军求功心切,未能深体都督之深意,一味催促进兵,终致大军懈怠,予丁奉可乘之机……此皆诞目光短浅,刚愎自用所致!诞甘愿领受任何责罚,绝无怨言!” 司马昭跪在一旁,沉默着。他的头低垂,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已渗出血丝来。兄长的目光虽然没有落在他身上,但他能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他没有辩解,也无法辩解。身为持节都督,名义上的最高统帅,无论实际指挥权如何旁落,这惨败的最终责任,都必须由他来背。 钟会上前一步,年轻的脸上是超乎年龄的冷静:“大将军,眼下当务之急,非是论一人一时之过。东兴新败,军心浮动,朝野物议沸腾。若严惩诸将,恐寒了前线将士之心,正中了朝中那些……”他顿了顿,没有明说,但意思不言而喻,“……之人的下怀。当以稳定为上。” 贾充阴恻恻地接口:“然若不处置,难以平息众怒。总需有人……给天下一个交代。”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司马昭。 司马师的手指,在冰冷的案面上轻轻敲击着,良久,他缓缓抬起眼,目光第一次落在司马昭身上,深邃难测。 “准备朝议。”他最终只说了这四个字。 一个时辰后,嘉福殿内,百官齐聚。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御座上的曹芳,努力挺直脊背,宽大的衮服却更显得他身形单薄。 果然,朝议伊始,太常夏侯玄便率先出列。他面容清癯,声音朗朗:“陛下,大将军!东兴之败,丧师辱国,震动天下!七万将士血染江淮,此乃武皇帝立国以来,未有之惨痛!究其缘由,主帅轻敌冒进,将领指挥失当,难辞其咎!臣恳请陛下,依律严惩败军之将司马昭、胡遵、诸葛诞,以正国法,以安军心,以谢天下!”他话音一落,几位清流御史和与夏侯玄亲近的官员纷纷附议。 “臣附议!不惩不足以平民愤!” “司马昭身为都督,责无旁贷!” “胡遵、诸葛诞,皆应革职查办!” 声浪渐起,矛头直指跪在殿中的司马昭三人,更隐隐指向他们背后的司马师。 就在群情汹汹之际,司马师动了。他稳步出列,高大的身影在殿中投下沉重的阴影。他没有看那些激昂的官员,而是面向御座,深深一揖,随即转身,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全场。喧哗声在他目光所及之处,竟奇迹般地低了下去。 “陛下,”司马师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丝沉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东关之败,罪不在诸将。” 一语既出,满殿皆惊。连曹芳都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司马师继续道,语气斩钉截铁:“此乃我司马师一人之过!昔日,尚书郎傅嘏曾献‘七条屯田策’,主张稳扎稳打,蚕食吴境。是我不纳忠言,急于求成,采纳了诸葛诞等人速攻东兴之策。战略之误,源于主帅。诸将奉命而行,浴血奋战,何罪之有” 他环视众人,眼神锐利:“若论罪,首罪在我司马师!诸将——胡遵、诸葛诞,乃至王昶、毋丘俭等,皆已尽力,不应再加责罚!” 这番话,如同巨石落水。那些原本要求严惩将领的官员,一时语塞。司马师将最高决策错误揽到自己身上,他们还能说什么指责大将军战略失误 然而,司马师话锋随即一转,声音变得更加肃穆:“然,丧师辱国,朝廷体统不可不维,军法纲纪不可不肃!”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始终沉默跪地的司马昭身上。 “司马昭!”司马师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尔身为持节都督,监军东路,虽战略非尔所定,然临阵未能洞察危机,及时匡正纰漏,以致大军倾覆,罪责难逃!着,即日起,削去其新城乡侯爵位,以示惩戒!其余诸将,一概不究!” “臣……领旨谢恩。”司马昭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不甘或怨恨,只有一片沉静的接受。他向着御座和司马师的方向,重重叩首,“昭,谢陛下、大将军不弃之恩!必当铭记教训,戴罪图功!”他的声音清晰,甚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 这一刻,朝堂之上一片寂静。 司马师先是揽下最高决策之罪,保住了所有实际领兵的大将,尤其是胡遵和诸葛诞,这无疑赢得了军中核心将领的感激和忠诚。接着,他又以“执法不避亲”的姿态,严厉处罚了自己的亲弟弟,唯一被正式处分的高级官员,竟是名义上的统帅司马昭!这既堵住了要求“给个交代”的悠悠众口,又向所有人展示了司马氏的“内部团结”和司马师说一不二的权威。 一场可能动摇权力根基的政治风暴,就在他这揽责与“舍弟”的连环手段下,被巧妙地化解、转化。那些原本想借此发难的官员,如同蓄力一拳打在了空处,面面相觑,无言以对。而军中将领,如胡遵、诸葛诞,则暗暗松了口气,对司马师的忠诚,恐怕又深了一层。 曹芳坐在龙椅上,看着这一幕,心中百味杂陈。他挥了挥手,声音干涩:“既……既如此,便依大将军所奏。退朝。” 夜幕降临,大将军府,凌云阁内室。 炭盆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却驱不散空气中那无形的凝重。司马师已换下朝服,穿着一身深色常服,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司马昭轻轻推门而入,无声地走到兄长身后。 “委屈你了,子上(司马昭字)。”司马师没有回头,声音低沉。 “兄长言重了。”司马昭平静地回答,“一个爵位而已,能换得军心稳固,朝议平息,值得。若非兄长担下战略之失,我与胡、诸葛等人,恐难逃重责。” 司马师缓缓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弟弟:“你明白就好。今日之爵位,不过虚名。我司马氏立足之根本,在于对军队的掌控,在于人心向背。丢卒保车,乃至丢车保帅,有时不得已而为之。经此一事,胡遵、诸葛诞等人,当更知进退。” “弟明白。”司马昭点头,“东兴之辱,弟刻骨铭心。来日方长。” “嗯。”司马师走到案前,手指划过舆图上江淮的区域,“诸葛恪经此大胜,气焰必然更炽。朝中……夏侯玄、张缉之辈,也不会就此偃旗息鼓。我们,要准备的还很多。”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洛阳的夜空,没有星辰,只有无尽的黑暗与寒冷。一场败仗的问责看似落幕,但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这寂静的冬夜里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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