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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陇右,本该是麦浪翻滚、金穗婆娑的季节,此刻举目所及,却唯有焦黑的土地与断折的旌旗,如同大地上狰狞的疮疤。燥热的风裹挟着尘土与淡淡的血腥气,吹过荒芜的田野,也吹动着姜维肩上那袭猩红的披风。他勒马立于南安城西的山岗上,玄甲蒙尘,目光如铁,死死锁在远方那座被困六十余日的城池。城墙上,魏军那面“郑”字旗虽已残破不堪,布条在风中撕扯,却依然顽固地飘荡着,像一枚钉死在陇右大地上的铁钉。 “大将军,西营箭矢将尽。”副将张嶷快步上前,声音因连日的嘶吼而沙哑破裂,“今日攻城,又折了……三百弟兄。”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姜维没有回头,身形如山脊般稳定,唯有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钉在城头那个若隐若现的挺拔身影上——南安太守郑伦,一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将领,竟是郭淮留下的铁棘,让数万蜀军寸步难进,耗尽锐气。 “陈泰军到何处了”姜维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 “前锋已抵洛门,距此不足百里。夏侯将军急报请示,是否分兵阻击,迟滞其行军” 姜维终于缓缓转身,眼中密布的血丝揭示了他连日来的焦灼与疲惫,但那目光深处,锐利依旧:“告诉夏侯霸,他的任务是像影子一样盯死陈泰,绝非轻易决战。南安城破在即,不可因小失大,自乱阵脚。” 这已是本月内第三次接到几乎相同的军报。每一次,他都给出近乎相同的回答,仿佛只要这般重复强调,那渺茫的希望便能成为触手可及的现实,支撑着大军摇摇欲坠的信念。 回溯至六月初,蜀军大营曾何等意气风发,充满了必胜的炽热信念。 那时,姜维亲率三万精锐自石营而出,借道羌中,如一把尖刀奇袭陇右腹地。当南安城郭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久经沙场的老将廖化曾抚着花白的长须,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感叹:“若得此城,凉州门户便为我洞开矣!中兴大业,或可见其曙光!” 初战的顺利更是助长了这份乐观。夏侯霸率领五千西凉精骑,如风卷残云般横扫城外所有魏军据点,守军望风披靡。短短五日之内,蜀军便完成了对南安城的铁壁合围,旌旗蔽日,士气如虹。 然而,攻城战伊始,郑伦便给志得意满的蜀军上了惨烈的一课,让他们见识了何为真正的铁壁防御。 “报——敌军滚木礌石凶猛,云梯尽被毁坏,先登营弟兄……伤亡过半!” “报——冲车受阻于深壕,城门坚固,纹丝不动!” 每日,类似的血色战报如同雪片般飞入中军大帐。姜维起初尚能维持镇定,直至他亲临前线,目睹了那人间炼狱般的景象。 那是一个天色阴沉的早晨,他立于距城一箭之地的高处督战。蜀军士卒如同不屈的蚂蚁,呐喊着攀附在冰冷的城墙上,而城头则倾泻下滚烫的热油、密集的箭矢和沉重的巨石,惨叫声不绝于耳。忽见一块巨大的城石轰然落下,精准地砸中一架奋力靠上的云梯,木质结构应声而碎,上面的士兵如同被扯断线的木偶,纷纷从高空坠落,血肉模糊。 “大将军,如此不计代价地强攻,伤亡实在太重了。”廖化忍不住再次劝谏,声音沉重,“不如暂缓攻势,深沟高垒,围而不攻,待其城内粮尽,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姜维缓缓摇头,目光依旧紧锁城墙:“东吴已在淮南动手,这是我们千载难逢的时机。必须速战速决,方能呼应东路,使曹魏首尾难顾。”他何尝不知强攻的惨痛代价只是这看似稍纵即逝的战机,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亮,逼得他不得不行此险着。若能趁魏军东西两线疲于奔命之时一举拿下南安,则整个陇西必将震动,凉州亦在望中。 进入六月下旬,战局彻底陷入了粘稠的泥沼,每前进一步都需付出极大的鲜血代价。 蜀军先后发动了十七次大规模攻城,每一次都如同汹涌的潮水拍击礁石,看似声势浩大,最终却只能无功而返,在城下留下更多尸骸。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夏侯霸亲自披甲执锐,率领敢死之士悍勇地登上了城头,与守军血战长达半个时辰,刀刃卷缺,血染征袍,最终仍是被郑伦亲率精锐卫队死死挡住,功败垂成,被强行击退下来。 比攻城受挫更致命的,是悄然迫近的粮草危机。 这日深夜,姜维亲自巡视后营粮草重地。主管粮秣的参军周昕举着摇曳的火把,昏黄的光线下,他的脸色比火光中的阴影更加晦暗。他指向那已然见底、空荡得令人心慌的粮垛,声音干涩: “大将军,现存粮草……即便精打细算,也仅够全军十日之需。而从汉中转运新粮,即便一路畅通无阻,最快也需半月方能抵达。” 姜维沉默地注视着那空荡的粮垛,身影在火光下拉得很长。陇右地瘠民贫,大军根本无法就地筹措足够粮草。那条漫长的、脆弱的补给线,此刻已成了套在整个蜀军脖颈上、正在缓缓收紧的绞索。 “自明日起,全军口粮,减半配给。”他最终艰难地下令,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告诉将士们,忍耐一时之苦,待破城之日,城内魏军粮仓,任尔等取用!” 然而,这减粮的命令执行不到三日,营中怨言便如野草般滋生蔓延。士兵们空腹拖着疲惫的身躯攻城,士气肉眼可见地跌落谷底,冲锋的呐喊声也失去了往日的锐气。 七月初三,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雨不期而至,滂沱如注,将蜀军大营彻底变成了泥泞不堪的泽国,也仿佛浇灭了最后一点胜利的希望。 姜维默然站立在帅帐之前,望着帐外连绵不绝的雨幕,雨水在他玄甲上汇聚成流,缓缓滴落。参军来忠浑身湿透,踩着泥水踉跄跑来,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大将军,不好了!运粮队被山洪阻在祁山道,道路冲毁,至少……至少还要五天才能打通!”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夏侯霸派出的快马亦疾驰而至,带来另一个雪上加霜的消息:陈泰所率魏军主力已完全控制洛门险要,正在加紧构筑坚固营垒,摆出了长期对峙、随时进逼的架势。 姜维一言不发地回到帐中,挥手屏退左右,独自站在那座标示详尽的军事沙盘前。代表蜀军的红色小旗,深陷在南安城下那片泥潭之中,而代表魏军援兵的蓝色小旗,正从洛门方向如阴云般缓缓合围,即将形成夹击之势。 他恍惚间想起离开成都时,后主在武担山亲自为他设宴饯行的场景。那时他慷慨激昂,君臣一心,誓要“克复中原,还于旧都”,何等意气风发!而如今…… “传令诸将,速至大帐议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摇曳不定的烛光下,蜀军核心将领们分列两旁,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凝重。 廖化首先开口,声音苍老而沉痛:“大将军,撤军吧。雨季已至,粮道愈发艰难。若等陈泰在洛门完全站稳脚跟,构筑好防线,届时我军腹背受敌,恐有……全军覆没之危啊。” 夏侯霸闻言,立刻激动地反对,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不可!万万不可!我军将士血战两月,埋骨城下者无数,岂能就此功亏一篑大将军,请再予我五千精兵,霸愿立军令状,今夜再组织一次夜袭,必取那郑伦首级,献于麾下!” 张嶷此前作战身负内伤,此刻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面色潮红,却仍努力支撑着说道:“城中斥候探得,魏军箭矢也已用尽,守军开始拆毁城内民房以获取木石为械,说明他们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或许……或许再坚持数日,敌军便会先于我们崩溃……” “我们没有数日了。”姜维终于开口,打断了众人的争论。他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仿佛所有的心力都已耗尽,“粮草已尽,师老兵疲,援军又至。再恋战不去,唯有全军覆没,葬身这陇右荒野一途。” 帐中霎时间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剩下帐外淅淅沥沥、无休无止的雨声,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弦。 “传我军令,准备撤军。”姜维站起身,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位将领熟悉而坚毅的面庞,“各营依序分批撤退,伤兵营同仁先行。所有不便携带的重型辎重、攻城器械,一律就地焚毁,绝不能资敌。” “大将军!”夏侯霸虎目圆睁,还欲争辩。 姜维抬手,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制止了他,语气斩钉截铁:“今日之退,非为怯战,实乃为来日之进,保存火种。”然而,说出这话时,他心中唯有无边无际的苦涩与无奈,如同饮下鸩酒。 七月初七,一个本该充满希望的日子,蜀军开始了有序而沉痛的撤退。 姜维亲自率领最精锐的部队断后,他骑在马上,默默注视着士卒们点燃那些曾寄予厚望的营寨和攻城器械。冲天而起的火光跳跃着,映红了他坚毅而沉郁的面庞,恍惚之间,他仿佛透过这烈焰,看到了十年前的景象——五丈原上,丞相诸葛亮病逝前,蜀军撤营时点燃的那最后一堆营火,也是如此不甘地照亮着渭水南岸的夜空。 “报——陈泰派小股骑兵出城追击试探,已被张嶷将军率部击退。” “报——郑伦趁我军后撤,竟敢开城出击,劫掠了我军遗弃的部分辎重。”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姜维只是面无表情地点头,这一切都已在他预料之中。 然而,最让他痛彻心扉的消息,在撤军第三天方才送达——来自东线的确切战报:诸葛恪所率二十万江东大军,在合肥新城遭遇空前惨败,士卒死伤枕籍,吴军已仓皇全线撤退,逃回江东。 信使跪在泥泞之中,浑身颤抖,不敢抬头看大将军的脸色。 姜维勒住战马,遥望东方天际,久久无言。东西并举、夹击曹魏的战略构想,至此已彻底化为泡影。他这次的北伐,失去了战略呼应,彻底沦为了一次孤军深入的军事冒险,所有的牺牲与坚持,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七月中,历经艰辛跋涉与魏军不断的骚扰追击,蜀军残部终于勉强退回到汉中地界。 在即将进入险峻的金牛道前,姜维最后一次勒转马头,回望北方。但见陇山苍茫,层峦叠嶂,厚重的云雾如同无形的巨幕,彻底遮断了来时之路,也遮断了他心中那片魂牵梦萦的陇右大地。 老将廖化驱马靠近,看着姜维凝望的背影,低声劝道:“大将军,回去吧。汉中已至,暂且休整。待养精蓄锐,来年……来年还可再战。” 姜维没有回答,仿佛没有听见。天空又飘起了冰冷的雨丝,细细密密,打湿了他早已不复光鲜的征衣,顺着甲叶的缝隙,渗入心底。 来年他在心中默然自问。经此一败,损兵折将,空耗国力,成都朝堂之上,那些反对北伐的声音必将更加喧嚣鼎沸。而司马氏凭借东西两线击退外敌的大捷,其权势与声望必将如日中天,更加稳固难撼。下一次北伐,不知要排除多少万难,更要等到何年何月武侯遗志,难道真的终将付诸东流 “走。” 他最终只吐出一个字,毅然调转马头,不再回顾,率先策马进入了那幽深险仄、云雾缭绕的栈道。身影很快被山间的雾气所吞没。 雨,越下越大了,无情地冲刷着栈道上杂乱的马蹄印与足迹,仿佛要急切地抹去这支大军曾经存在过、奋战过的一切证据。在通往汉中的方向,天空阴云密布,厚重得没有一丝阳光能够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