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名实之辩，薪火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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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致实科”的榜文尚未褪色，它所引发的震荡已超越考场，渗入学堂、家族乃至市井匠作之间，触及“名”与“实”、“道”与“器”这些千年辩题的核心。 江南，明德书院。 一场前所未有的讲辩正在明伦堂进行。一方是坚守“正心诚意”为本的理学弟子，另一方，则是几位私下研习实学、备受压力的年轻学子。议题便是：“格致实学，于修身治国，利耶弊耶” 理学弟子引经据典，慷慨陈词：“君子不器！朱子有云，格物所致之知，乃天地万物之理，明德新民之要，岂是造舟车、利械器之末技若以此取士，恐天下争为器用之徒，而忘仁义之本！” 实学学子虽言辞稍逊，却据理力争：“师兄所言固然有理。然《大学》亦言‘致知在格物’。物有其理，器有其道！不明舟车何以行远，不知械器何以利民，空谈仁义，何以御外侮、苏民困黑水洋之败，岂非殷鉴！” 双方引据经典，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端坐主位的陆夫子始终沉默，他看到了理学弟子维护道统的赤诚，也看到了实学学子经世济民的渴望。这场辩论没有赢家，却让整个书院不得不直面一个事实：圣贤之道与强国之术，并非全然对立，亦非天然融合，其间的张力与平衡，需要这一代人自己去探索。知识的版图在争论中悄然重塑。 京城西郊，一个世代铁匠的院落。 老铁匠胡大锤，正对着儿子胡小锤新领回来的、绣着“匠士”字样的号衣发呆。这“匠士”是工部新设的职衔，授予通过考核的优秀匠人，待遇等同从九品官员。胡小锤因在船厂精通新式铆焊技术，首批获此殊荣。 “爹，您看！儿子如今也算是有官身的人了！”胡小锤难掩兴奋。 胡大锤摩挲着那质地粗糙却意义非凡的号衣，心情复杂。他打了一辈子铁，深知匠户地位低下。如今儿子竟能凭着“手艺”获得官身，这是祖辈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这“官身”，又与那些读书人考出来的官，似乎不一样。 “儿啊，这……这名头，牢靠吗比得上那些正经科举的老爷吗”胡大锤喃喃问道。 胡小锤愣了一下，随即昂首道：“爹，林阁老说了，无论出身，但有实学实干，便能报效国家！儿子靠这手艺在船厂造铁甲舰，一样是给朝廷效力，一样光宗耀祖！”“匠士”之名，虽非传统正途，却为无数匠户子弟打开了一扇通往尊严与希望的新窗。 河间府，崇正蒙学馆。 王老夫子今日讲授的，是《蒙学新识》中的《舆地歌略》。当念至“东有瀛洲扶桑国，西有泰西诸强邦”时，一个蒙童举手问道：“夫子，泰西诸国的人，也读圣贤书吗” 王老夫子捻须的手顿了顿。若在以往，他或会斥其胡思乱想，或言“夷狄无礼，不识王化”。但如今，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彼邦之人，自有其文字经典。然其所以强盛，多赖格物致知，精于造船制器。故尔等需知，圣贤书要读，这格物舆地之学，亦不可偏废。知己知彼，方能取长补短。” 他没有给出非此即彼的答案，而是引导学童以一种更开放、更平和的眼光看待世界。在蒙童最纯粹的心田中，悄然播下了兼容并蓄的种子。 “大晟皇家发展银号”内，沈掌柜正在接待一位特殊的客人——一位通过“格致实科”乡试、即将赴任某地矿务分局的年轻士子。他并非来存取款，而是希望以未来的“官俸”为凭，借贷一笔安家及购置书籍仪器的费用。 “以未来俸禄为质”沈掌柜仔细审视着对方的官凭文书和实科中试凭证，“此例尚无先河。” 年轻士子不卑不亢：“沈掌柜，在下深信，实学乃强国之基。此番赴任，必当尽心竭力，以所学报效朝廷。俸禄虽未来，然信用可立于此。”他递上一份自己撰写的、关于当地矿产改良的策论思路，“此乃在下志向与能力之证。” 沈掌柜与风险评估师商议良久，最终，基于对“实科”前途的看好以及对此人展现出的专业与自信的评估，破例批准了这笔小额信用贷款。当年轻士子签下那份特殊的借贷契约时，他感受到的不仅是银钱，更是一份基于其“学识”与“信用”的沉甸甸的信任。金融的力量，开始尝试为“人力资本”定价，为新学人才的成长提供支撑。 林府书房，灯火通明。 这并非林凡处理公务之时，而是他为长子林怀瑾（安儿）开设的“特别夜课”。桌上铺开的并非经史子集，而是定海湾船厂送来的最新铁甲舰结构图纸，以及格物大学堂物理学部的部分研究手稿。 “安儿，你来看此处，”林凡指着图纸上一处复杂的传动结构，“传统匠人靠经验估算强度，而如今，需依据材料力学公式进行精密计算。你既志在实学，便需知，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将来无论是造船、修路、还是研制新械，这背后的数理原理，便是你的根基。” 林怀瑾凝神细听，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他知道，父亲传授给他的，不仅是知识，更是一种不同于传统士大夫的、建立在逻辑与实证基础上的思维方式。顾莲舟则在一旁安静地做着针线，偶尔抬眼看看父子二人，眼中满是欣慰。家学的传承，在这一代，已悄然转向。 夜色深沉。 林凡独自站在阁老值房的巨幅舆图前，目光扫过标注着船厂、银号、新式学堂、矿场的一个个光点。他知道，科举新策仅仅是撬动变革的一个支点。真正的挑战在于，如何让这些新生的“实学”血脉，真正融入帝国的躯体，如何让“匠士”与“实科”官员，获得应有的尊重与发展，如何让新的知识体系，在与旧有传统的碰撞与融合中，生长出属于这个时代的新文化。 “名与实，道与器……”林凡轻声自语，“或许本就不该如此泾渭分明。强国之道，既需精神的引领，也需物质的基石。而这桥梁，便在于‘学’之本身——一种包容经义与格物、贯通心性与事功的‘新学’。” 他提起朱笔，在舆图上“格物大学堂”的位置，轻轻画了一个圈。那里，不仅承载着技术的未来，更寄托着文明融合与新生的希望。 科举新策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层层扩散，触及名实之辩、职业尊卑、知识结构乃至文明走向的深层问题。前路依旧漫长，争议必将持续，但变化的种子已然播下，并在各个角落，顽强地萌发出稚嫩却充满生命力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