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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正刻,史馆禁门之外,晨雾如纱,浸得石阶青苔湿滑。 大周六部尚书,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的六位重臣,此刻却如受审的囚徒,列队而立,人人官袍厚重,面色却比纸还薄。 为首的礼部尚书崔玄,深吸一口气,理了理朝冠,正欲抬手叩响那扇千年不启的朱漆禁门。 手刚抬至半空,门内,一声尖锐如鬼泣的弦音陡然刺破晨静! 那声音并非丝竹,也非管弦,倒像是有无数冤魂被生生勒住喉咙,发出的最后嘶鸣。 它穿透了三尺厚的门板,穿透了众人的耳膜,直直钻入骨髓。 门前那对镇守了百年的石狮,在音波的持续震荡下,眼角竟缓缓渗出两道暗红色的水痕,仿佛流下血泪。 “啊!”工部侍郎脚下一软,当场瘫倒在地,双目圆睁,口中胡乱喃喃:“不……那不是岑寂之音……那是我父亲!是我父亲死前喊的最后一句话!” 史馆之内,白耳盘坐于层层叠叠、高达数丈的楠木书架之间。 他双目虽盲,十指却在身前一张特制的铜弦琴上疾走如飞。 那琴,是他用狱中废铜与死囚的发丝所制,能捕捉并重现世间最细微的声响。 此刻,他正将七日来从心狱偷录的百段冤魂执念,糅合成一曲旷古绝今的《招亡调》。 每一段嘶吼,都曾是一位朝中大员;每一声哭嚎,都关联着一桩惊天冤案。 他们用谎言书写历史,他便用他们的绝望,为这段历史谱写最真实的亡魂序曲。 同一时刻,心狱最底层的祭坛。 阎无赦亲手点燃了火把,掷向那堆积如山的黑色竹简——那是他半生心血,记录着每一个被他亲手摧毁意志、扭曲记忆的“无情名录”。 烈焰升腾,黑烟滚滚,映着他那张破碎的面具,鬼魅异常。 火光中,那些竹简上的名字仿佛一个个活了过来,化作模糊的人影,在火焰中无声地站起,空洞地望着他。 他本该无动于衷,可当他看到其中一个纤细的身影,穿着昭阳教坊的舞衣,姿态是《破阵乐》的起手式时,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那是他的妹妹,阿瑶。 二十年前,太子李弘薨逝,为彻查宫中“逆党”,昭阳教坊三百乐婢被指与废太子有染,尽数投入心狱。 是他,亲手为阿瑶戴上枷锁,亲口许诺会保她周全,却也亲眼看着她被灌下迷魂汤,在幻象中一遍遍重复那支为太子献寿的《破阵乐》,直至神智崩溃,自绝于囚牢。 他一直以为,那是为了陛下的“大业”,为了炼成一把最锋利的刀。 直到惊蛰走出心狱,用那双清明得可怕的眼睛告诉他:“你给的幻象太假了……若我真成了女帝,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他才陡然惊觉,自己不是执炉的匠人,他与他的妹妹一样,都只是炉中一块等待熔化的废铁。 “哈哈……哈哈哈哈!”阎无赦忽然狂笑,笑声凄厉,状若疯魔。 他一把抓起身旁的厚背刑刀,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劈向祭坛中央那口巨大的青铜钟! “你们都说我在替陛下炼刀可谁又知道……当年昭阳教坊三百乐婢,是我妹妹最后唱完《破阵乐》的地方!” “当——!” 青铜钟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悲鸣,竟被他一刀劈开一道狰狞的裂口。 钟声炸裂,余音裹挟着无尽的怨与恨,穿透层层地牢,十里不绝。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声清越的女子歌声,在遥远的天际,与这破碎的钟鸣遥遥应和。 神都郊外,陶窑。 地下熔室的热浪几乎能将人的须发点燃。 惊蛰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无声地掠过一排排正在降温的陶胚。 她的目光落在最里层那批形态扁平的“记忆陶片”上。 每一片陶土之上,都用微不可见的模具,压印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她取出一片,凑着窑火的余光看去——“贞观五十年,太子弘勾结外戚,图谋不轨,帝察之,赐死于合璧宫,天下称颂。” 这竟是未来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后,朝廷将要陆续“发现”并颁布的“官方史评”! 他们不仅篡改过去,更在批量制造未来! 惊蛰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们擅长篡改死人的言语,那她便用活人的身体,去作伪证的伪证。 她迅速从怀中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绢布,上面是用木炭拓印下的、阿漆用舞步和手势重编出的《霓裳破阵图》终章。 那上面记录的,不是舞姿,而是废太子被毒杀当晚,与凶手的真实对话。 她 deftly地将绢布塞进一个尚未完全闭合的陶胚夹层,随后用泥浆封好接口,抹去所有痕迹。 这批“补遗存档”明日便会送入史馆。 届时,当那些皓首穷经的史官们,满怀虔诚地研磨查看,看到的,将是一段被烈火与鲜血掩埋的、来自地狱的独白。 紫宸殿内,气氛肃杀。 武曌端坐于龙椅之上,凤眸微垂,当众宣读一份刚刚从皇室宗卷中“寻获”的“前朝遗疏”,直指礼部左丞崔玄,在二十年前曾勾结外戚,暗中篡改先帝遗诏中关于太子李弘品性的评语。 崔玄跪于殿下,面不改色,声泪俱下地辩驳,引经据典,言辞激昂,俨然一副忠臣蒙冤的模样。 就在满朝文武皆被他打动之时,殿门被无声推开。 惊蛰一身黑衣,踏入殿中,她手中托着一枚小巧的黄铜哨。 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直刺崔玄,声音冷得像冰:“你说你没改过史那你可知,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废太子临终前,在合璧宫说了什么” 不等崔玄回答,她将铜哨凑到唇边,轻轻一吹。 没有声音发出,但一股人耳无法听见的高频音波,瞬间弥漫整个大殿。 殿角,那架陪嫁自感业寺的古琴,琴弦竟无人拨动,却开始剧烈共鸣,发出一连串断续、失真,却依稀可辨的人声: “母后……无罪……儿……非暴毙……” 那声音,正是属于二十年前的太子李弘! 满朝哗然! 崔玄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惊恐地看着那架自动发声的古琴,像是看到了索命的厉鬼。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拔出腰间佩剑,吼叫着便要夺路而逃。 剑光一闪,未及殿门,数道黑影已从梁柱之后电射而出,数柄利刃瞬间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是早已埋伏在此的玄鹰暗卫。 深夜,废弃的钟楼。 阿漆被人粗暴地拖拽进来,她脚踝上的铁环在石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她知道,自己的结局到了。 推她进来的两名灰使狞笑着,反手锁上了楼门,只留下一句:“好好等着,‘烛阴’的大人,马上就来亲手为你‘正史’。” 他们要伪造她畏罪自尽的现场。 阿漆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沉静的火海。 她缓缓站直身体,在这座即将埋葬她的囚笼里,开始跳起最后一支舞。 足尖点地,如战鼓催命;裙摆翻飞,似史书开卷。 她的身体,就是笔墨,她的舞步,就是文字。 她在用生命,重演那一夜,太子李弘如何被阎氏亲兵死死按住,如何被撬开嘴灌下鸩酒,又如何挣扎着,想用最后的力气写下血书…… 舞至终章,她用尽全身力气纵身一跃,如一只扑火的彩蝶,猛然撞向那根悬挂过巨钟的横梁! “砰!” 头颅碎裂,鲜血如泼墨般洒满身后的斑驳墙壁。 而在她倒下的位置,一滩迅速蔓延开的血泊中,一个清晰的符号赫然显现——那是她用最后的生命,画出的一个“凰喙”图样。 像一句,来不及说出口的无声证词。 子时,惊蛰赶到钟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阿漆的身体尚有余温,墙上的血迹还未干涸。 她蹲下身,看着地上那个决绝的“凰喙”符号,那是她们之间的暗号,意为:使命已达,无需复仇,只需……终结。 惊蛰缓缓站起身,没有流一滴泪。 她只是抬起头,目光穿透钟楼破败的窗棂,望向远处那座灯火通明,却藏污纳垢的史馆。 她的眼中,那被武曌反复敲打、压制的疯狂与狠戾,此刻如地火般重新燃起,却不再是灼伤自己的失控怒火,而是淬炼成一股足以焚尽万物的冰冷杀意。 有些债,需用血来偿。 而有些谎言,唯有烈焰,方能烧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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