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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雪夜,被一声凄厉的马嘶彻底撕裂。 一道黑影挟着风雪,从冷庐禁地冲出,夺过禁军武备库外的一匹战马,纵身跃上。 马儿受惊,人立而起,旋即在来人的蛮横拉扯下被迫臣服,四蹄翻飞,朝着宫城深处狂奔而去。 沿途的积雪被马蹄踏碎,泥水飞溅,惊起一连串的呵斥与追赶声。 “站住!宫中禁地,胆敢纵马!” “是那个被废的天刃!拦住她!” 惊蛰充耳不闻。 她伏在马背上,左臂的伤口因剧烈颠簸再次裂开,温热的血透过层层布帛,染红了她苍白的指节。 风雪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可这一切都比不上她心中那片燎原的火海。 那毒,从来就不是为她准备的。 她只是一个试探,一块试毒的石头。 这个念头如同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她心上,烫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痉挛。 她不是在为自己奔逃,她是在与一个酝酿已久、足以颠覆整个王朝的阴谋赛跑。 紫宸殿的殿门在望。 禁军侍卫已结成阵列,冰冷的长戟在雪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寒芒,直指冲来的疯马。 “停下!再进一步,格杀勿论!”领头的校尉厉声喝道。 惊蛰猛地一勒缰绳,战马长嘶一声,前蹄在距离戟阵不足三尺之处堪堪停下,刨动着不安的蹄子。 她翻身下马,动作却不如往日利落,左腿落地时一个踉跄,险些跪倒。 肩头积了薄薄一层残雪,让她看上去像个从雪地里爬出来的亡魂。 她手中,紧紧握着一只粗糙的密封陶罐。 “天刃暗卫惊蛰,有紧急要事启奏!”她的声音因急促的呼吸而嘶哑,却穿透了风雪,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事关前朝巫蛊复起,以及陛下龙体安危!” “陛下龙体安危”六个字,如同一记重锤,让森严的戟阵出现了瞬间的骚动。 校尉脸色一变,正要喝问,殿内却传来一个沉稳的宦官声音。 “陛下有旨。” 众人瞬间噤声。 “让她从旧阶上来。” 惊蛰闻言,抬起头。 视线越过紧闭的正门,落在了一旁那条早已废弃、通往偏殿的狭窄台阶上。 那是她初入宫闱,作为待斩死囚,一步一叩首,祈求一线生机的地方。 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曾浸透了她的血与屈辱。 此刻,那条旧阶覆满新雪,干净得仿佛从未有人踏足。 惊蛰垂下眼帘,一言不发,提着陶罐,一步步走了过去。 她的左腿微瘸,每一步都走得极沉,在无瑕的白雪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暗红色血迹的脚印。 一步,一印,仿佛将过去与现在,用自己的血重新连接。 紫宸殿偏殿内,地龙烧得极旺,温暖如春。 武曌端坐于御案之后,手中正捏着一份南方加急密报,眉宇间笼着一层罕见的焦虑。 当惊蛰踏入殿门的那一刻,她抬起眼,眸光如电,直直射了过来。 惊蛰没有行礼。 她走到殿中,将那只陶罐与一枚蜡丸重重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陛下,臣在冷庐查明,绿英所用之‘蚀脉散’,并非寻常民间毒方。”她开门见山,声音冷静得可怕,“此毒源自前朝‘冥蛊宗’秘传,需以至亲之血为引,辅以七十二种毒草,炼制十年方能成药。臣已请南境巫医后人辨认,此为原始配方样本。” 她指着那陶罐,里面装着的,正是她派信鸦取回的、由“青蚨计划”线人送来的物证。 “绿英所投之毒,纯度不足一成,且炼制手法粗劣。说明她得到的只是残次品,而真正的主使者,另有其人。”惊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御座上的女帝,“陈延寿不过是执笔画押的傀儡,背后有一只更大的手,想借此案,看一看这朝堂之上,究竟有多少人想让您死。” 武曌面无表情,只是将那份南方密报缓缓放下。 惊蛰又从怀中取出一卷画轴,正是胡四爷私藏的那幅摹本。 “此画,臣也请画坊主管鉴定过。陈宝儿的画风清丽,从不在画中用金粉提亮。但这幅画上,宝儿姑娘的衣褶处,有明显后加的金粉痕迹。”她将画卷展开,指着那处微不可察的细节,“笔触滞涩,与原画格格不入。真正的画者,不会犯这种错误。这是摹改者为了掩盖什么,画蛇添足。” 武曌的目光落在画卷上,在那一抹不协调的金色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金粉……朕还以为是谁的手笔如此熟悉。”她轻声自语,眼中却杀机毕现,“原来是张延禄那老匹夫的旧账,还没跟朕算清。” 张延禄,前朝宰相,其家族以奢靡闻名,尤爱在器物书画上描金缀玉。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御前医官崔明礼奉召觐见。” 崔明礼几乎是爬进来的,他跪在地上,双手高高捧着一本脉案,声音抖得不成调:“启、启禀陛下……此为天刃大人的最新脉案。天刃大人她……她为解‘蚀脉散’之毒,强行融合异血,致经脉逆冲,气血倒行。若、若再不静养,恐……恐折寿五年以上。” 五年。 满殿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武曌伸手,内侍将脉案呈上。 她翻开,目光扫过那一行行触目惊心的诊断,修长的指尖在“气血逆流”四个字上微微一顿。 随即,她“啪”的一声,将脉案掷于案上。 “她若想活得久些,当初就不该碰那杯茶。”话音清冷,不带一丝温度。 崔明礼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女帝要降罪于惊蛰。 然而,武曌的下一句话,却让殿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传朕旨意。”她扬声道,“赐凰髓丹三粒,即刻生效。调南境灵泉入华清池,供天刃沐浴疗伤。另,拨玄鹰暗卫两名,即日起,随行护卫。” 凰髓丹,传说中能续命增元的圣药,非储君不可得。 南境灵泉,千里迢迢运一池水入宫,只为一人疗伤。 玄鹰护卫,那是仅次于天刃的顶级暗卫,如今竟成了护卫。 这哪里是责罚,这分明是连亲王都未曾享受过的、独一无二的殊荣与偏宠! 惊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听着那些赏赐,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 她知道,这不是恩典,这是更沉重的枷锁。 武曌在用最奢华的方式告诉她:你的命,是朕的。 没有朕的允许,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当夜,守碑宫女阿月在整理陈宝儿的遗物时,于一口旧木箱的夹层底,摸到了一卷泛黄的奏折。 她好奇地展开,借着烛光一看,顿时僵住了。 奏折的标题是:《请代兄受罚疏》。 内容竟是当年陈宝儿亲笔所书,字迹娟秀却笔力万钧。 她请求代替兄长陈延寿受过,只因其兄曾私下临摹陛下的侧影画像,被人告发。 折中写道:“妾身卑贱,愿受廷杖五十,求陛下开恩,保兄长安。” 这封奏折,从未呈报御前,显然是在中途被人截了下来。 阿月不敢耽搁,连夜将奏折上报。 武曌在灯下读完,久久不语。 殿内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哔剥”声。 许久,她缓缓抬手,用宽大的袖袍,遮住了自己的脸。 没有人能看清她此刻的神情。 第二日,天还未亮,女帝的仪驾便破例行至冷宫之外。 武曌走下车辇,独自一人,立于那条通往偏殿的旧阶前。 雪地里,惊蛰留下的那一串血印,历经一夜风雪,依旧顽固地印在那里,殷红刺眼。 她凝视着那血迹,良久,对身后跟随的内官道:“在此处,立碑。” “碑文……” “贞女陈氏宝儿之墓。”武曌一字一顿,声音在清晨的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陛下亲铭。” 数日后,惊蛰的伤势在灵药的滋养下稍有起色。 她披着一件玄色大氅,立于洛阳城的最高角楼之上,远眺南方。 一只信鸦破空而来,落在她的肩头。 她从鸦腿的信管中取出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是一首正在苍梧山中流传的童谣—— “刀不杀,光自降;凰影出,万鬼藏。” 她缓缓闭上眼睛,任凭凛冽的城头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光也跪了。 在看到那份奏折的真相时,她心中那道名为“绝对正义”的光,碎了。 陈宝儿不是愚孝,她是想用自己的命换哥哥的命。 而这个局,从一开始就不是简单的毒杀,而是一场牵扯前朝旧怨、血脉诅咒、兄弟情仇的弥天大网。 她以为自己在追寻真相,却只是网中的一只飞蛾。 只有闭上眼,她才能在自己内心的废墟之上,看清那唯一未曾熄灭的、属于她自己的光。 那不是正义,是执念。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熟悉的龙涎香气随风而至。 武曌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支通体温润的白玉新笔。 “给你的。” 惊蛰睁开眼,接过玉笔。 她目光一凝,发现笔杆之上,竟用利器刻着一道极细的浅痕,不偏不倚,正与她左臂那道狰狞疤痕的长度一模一样。 “你说,你不做刀。”女帝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像是叹息,又像是陈述,“可有时候,光也需要一把能劈开黑暗的刃。” 惊蛰握紧了那支冰凉的玉笔,笔杆上的刻痕硌着她的掌心,传来微弱的刺痛。 她轻声道:“光来得太慢,太迟。” 她顿了顿,抬眼望向天边那即将破晓的鱼肚白。 “那我便做那道……先于光而出的影。” 城楼之下,万籁俱寂。 第一缕晨曦终于挣脱云层的束缚,为巍峨的宫城镀上了一层淡金。 猎猎作响的旗幡,如同一场无声的宣誓。 紫宸殿的偏阁内,专为惊蛰疗伤而设的药炉正轻声沸腾,浓郁的药香弥漫开来。 她斜倚着朱红的廊柱,静静地看着炉火,左臂上新换的白布,又隐隐渗出了暗红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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