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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末，江雾最浓时。 周铁骨伏在龙王庙残破的窗后，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下游。江面白茫茫一片，五步外便看不清景物，只有水声单调地拍打着废弃的码头。 身旁是个叫柱子的流民青年，另一个是刀老三。三人都换上了深色旧衣，脸上抹了炭灰，伏在阴影里，如同三块石头。 “来了。”刀老三忽然低语，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 周铁骨凝神望去。浓雾深处，隐约传来划桨破水的声音，规律而沉稳，不是渔船的轻快，而是载重货船的沉闷。 一艘黑篷船的轮廓缓缓从雾中浮现。船身吃水颇深，船头站着两个黑衣人，手持长竿，警惕地扫视江面。船尾有人摇橹，中间篷舱紧闭。 紧接着，第二艘、第三艘，如鬼影般依次出现。 三艘船，与阿桑情报完全一致。 船在渡口缓缓靠岸。黑衣人跳下船，快速系好缆绳。渡口那聋哑老船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垂着头，点燃了栈桥旁一盏气死风灯——这是信号。 林中传来窸窣声。约莫十来个黑衣人从不同方向聚拢到渡口，为首的是个矮壮汉子，与岸上船头的人低声交谈几句，便挥手示意卸货。 篷舱打开，四个黑衣人抬出两只包铁角的木箱。箱子不大，却显得极沉，抬箱人的脚步陷入湿泥。他们将箱子小心放在栈桥上，退开。 矮壮汉子上前，用钥匙打开箱盖，就着灯光检查。周铁骨眯起眼——箱内是码放整齐的油纸包，每包约莫拳头大小，封口处打着火漆。 矮壮汉子随机抽出两包，撕开一角，用手指捻起少许粉末，凑近灯下细看。粉末在昏黄光线下泛着一种诡异的灰白色。 “是‘霜’。”刀老三在周铁骨耳边用气声说，“看分量，这两箱怕有百斤。” 百斤提纯后的雷火粉……若真如墨铁匠所言，足以制造一场可怕的爆炸。 检查完毕，矮壮汉子点头。黑衣人开始将木箱抬上第一艘船。动作熟练而安静，除了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没有多余声响。 周铁骨计算着人数——船上六个，岸上十二个，共十八人，也与情报吻合。这些人训练有素，站位彼此呼应，毫无死角。 硬抢是死路一条。 他想起林夙的嘱咐：“若弄不到，至少看清装载的容器、守卫的细节。” 容器是包铁角木箱，内衬油纸。守卫分三层：外围暗哨（已被刀老三发现两个）、渡口明哨、船上留守。交接时，矮壮汉子必须验货。 货物即将搬完时，异变陡生。 渡口东南侧的密林中，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鸟鸣——并非夜枭，而是某种水鸟。 矮壮汉子猛然抬头，厉喝：“谁！” 几乎同时，东南林中有火折亮起，连闪三次。 是三闪信号！阿桑说的接应！ 但此刻亮信号，无异于暴露。 “有埋伏！”矮壮汉子拔刀，“护住货！林子里的人，搜！” 六个黑衣人立刻扑向东南林中，其余人迅速围住剩余木箱，刀剑出鞘，背对背警戒。 周铁骨心念电转——阿桑的接应人暴露了。此刻若不出手，接应人必死，线索也会断。 “柱子，你绕到北面，弄出动静，引开一部分人。”周铁骨快速低语，“刀兄弟，你去东南林，看看能不能救下接应人。我去弄点‘霜’。” “太险！”刀老三疤痕脸抽动。 “没时间了！”周铁骨已如狸猫般滑出庙窗，借着雾气与灌木掩护，悄无声息地向渡口侧翼迂回。 柱子则向北面摸去，片刻后，北面林中传来树枝断裂声和一声压抑的惊呼——他故意暴露了。 “北面也有人！”渡口守卫一阵骚动，分出一半人扑向北面。 周铁骨已潜至离栈桥不足十丈的一丛芦苇后。最后一箱“霜”正被抬上船，船上只剩两个守卫。矮壮汉子在船头，焦躁地看向东南、北面两处骚乱的方向。 机会稍纵即逝。 周铁骨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皮囊——里面是陈伯配的迷药粉。他抓了把泥土混入，捏成团，瞄准船尾那盏风灯。 “啪！” 泥团精准击中灯罩，灯焰摇晃。船尾守卫下意识抬头。 就在这一瞬，周铁骨如箭般窜出，扑向栈桥边那只已空了的木箱。箱底还沾着些洒落的灰白粉末！ 他指尖飞快一抹，将沾染粉末的指尖塞入早已备好的小竹管，盖紧。整个过程不过一息。 “下面有人！”船头矮壮汉子却已瞥见黑影，弯弓搭箭—— 箭矢破空而来！ 周铁骨就地一滚，箭镞擦着肩头钉入木板。他毫不停顿，翻身跃入冰冷的江水。 “下水追！”怒吼声从身后传来。 江水浑浊，周铁骨潜在水下，顺流向下游漂去。肩头火辣辣地疼，箭伤虽不深，但江水一浸，痛楚钻心。 漂出数十丈，他才在另一处芦苇荡悄悄冒头。渡口方向火光晃动，人声嘈杂，追兵在沿岸搜索。 他必须尽快离开。 忍着痛，他向下游游去。约莫半里后，岸边传来一声低低的蛙鸣——是他们事先约定的撤退信号。 周铁骨靠岸，只见柱子浑身湿透，脸上带伤，正焦急张望。见他无恙，才松了口气。 “刀老三呢”周铁骨问。 “还没汇合。”柱子喘着气，“北面追兵凶，我绕了好大圈子才甩掉。” 正说着，刀老三背着个人，踉跄从林中钻出。他背上是个穿着黑衣的年轻汉子，胸口插着半截箭矢，鲜血浸透前襟。 “接应人……”刀老三将人放下，脸色难看，“我到时，他已中箭。只说了句‘桑姑娘危’，就昏过去了。” 周铁骨查看伤势——箭伤在肺，流血不止，命在顷刻。 “必须带他回去，先生或许有办法。”他撕下衣摆，死死按住伤口，“走，按第二路线撤退。” 三人轮流背负伤者，钻入密林深处。 天色微明时，他们终于绕回阳朔城西一处荒坟岗——这是约定的备用汇合点。 林夙已等在那里，身边跟着杜衡和陈伯。 见周铁骨肩伤和垂死的接应人，林夙面色一沉，却未多言：“先救人。” 陈伯立刻上前，查看接应人伤势，片刻后摇头：“箭伤肺叶，失血太多，华佗再世也难救。我至多能让他清醒片刻。” “片刻也好。”林夙道。 陈伯用金针吊住伤者一口气，又灌下参汤。那年轻汉子眼皮颤动，缓缓睁开。 他看到林夙，涣散的瞳孔凝聚起最后一点光：“林……大人……” “我在。”林夙俯身，“你是谁阿桑怎么了” “……赵府……护院……阿桑……是我妹子……”汉子每说一句，嘴角就溢出血沫，“她……偷钥匙……被……被赵文廷……发现了……关进……地牢……明日……处置……” 林夙心脏骤缩：“地牢在何处” “……赵府……西院……假山下……”汉子死死抓住林夙衣袖，“救……救她……霜……霜房……地图……在她……鞋底……” 话音戛然而止。他的手无力垂下，瞳孔彻底涣散。 死了。 晨风吹过荒坟岗，野草簌簌作响。 周铁骨默默递上那支小竹管：“先生，这是‘霜’的样本。” 林夙接过竹管，握在掌心，冰凉刺骨。 他看向东方——天已大亮，阳朔城从沉睡中苏醒，炊烟袅袅升起。 而赵府西院假山下，一个勇敢的姑娘正身陷地牢，性命危在旦夕。 她鞋底藏着可能拯救无数矿工、摧毁魔窟的地图。 “铁骨，你的伤如何”林夙问。 “皮肉伤，无碍。” “好。”林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陈伯、柱子，你们带这位义士的遗体，寻个隐蔽处妥善安葬。杜衡，你立刻回城，让沈砚停止一切文书往来，所有人进入静默。刀老三，你去铁匠铺，将今夜之事告知墨师傅，让他做好准备。” “先生您呢”杜衡急问。 林夙望向阳朔城方向，晨光在他眼中映出冰冷的决意： “我去赵府。” “今日，我要‘拜访’赵主簿。” “顺便……救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