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去衡阳（三十）（5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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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去衡阳（三十） 纽约的秋天，来得比王建国想象的要深。医院花园里，悬铃木的叶子大片大片地黄了，风一过，便簌簌地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阳光是有的，金灿灿的，但没什么温度，透过光秃的枝桠照在身上，只剩下一片稀薄的亮。 王建国身上裹着王瑶从临时救助站领来的厚外套，坐在长椅上，一条腿还不太利索，打着固定的支架。他仰着脸，眯缝着眼，看那些叶子旋转着落下，看高远天空中偶尔掠过的一两只灰扑扑的鸽子。这里的鸟，和老家屋檐下叽叽喳喳的麻雀不一样，叫得也沉闷。 住院一个多月，那把要命的钥匙取出来了，发炎化脓的食道和胃慢慢愈合，断裂的肋骨也接了茬，只是伤了根本，咳嗽落下了病根，人也肉眼可见地干瘪下去一层，皮肤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像一件不合身的旧衣服。医生说，需要长期静养，不能再劳累，更不能受寒受气。 静养。在这举目无亲、言语不通的异国他乡静养。王建国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 脚步声由远及近，是王瑶。她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走得有些急，脸颊被风吹得泛红。她换下了刚来医院时那身狼狈的旧衣服，穿了件素色的毛衣，头发也仔细梳过，挽在脑后。虽然眼底还有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惊悸未散的阴影，但整个人，总算有了点活气。 “爸，今天感觉怎么样外面冷，不该坐太久的。”王瑶在他身边坐下，拧开保温桶，一股熟悉的中药味混杂着鸡汤的香气飘了出来。是救助站里一位好心的华人义工帮忙熬的。 “还好。”王建国哑声应着，接过女儿递过来的小碗。汤还烫着，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小口小口地喝着，滚烫的液体滑过依旧敏感的食道，带来一阵暖意，也带来细微的刺痛。 “陈律师早上来电话了，”王瑶一边看着他喝汤，一边低声说，“下周三开庭，是关于保护令延长的听证。她让我们不用太担心，证据很充分。戴维……他那边请了公设辩护人。” 王建国喝汤的动作顿了一下，没说话，只是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冰冷的恨意，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那个名字，像一块肮脏的疤，提一次，就揭一次痂，连着血肉。 “艾瑞克呢”他放下碗，问。 “社工李女士带他去新的学校参观了，就是附近那所公立小学。孩子……有点怕生，但李女士说，学校有esl课程，专门教不说英语的孩子，老师也很耐心。”王瑶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却真实的笑意，“他昨天还问我，爷爷什么时候能好，能去接他放学。” 王建国心里一酸，点了点头。外孙是他在这片冰冷陌生土地上，唯一的暖源。 喝完汤，王瑶收拾好保温桶，却没有立刻离开。她坐在长椅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望着远处草坪上几个嬉笑跑动的金发孩子，眼神有些飘忽。 “爸……”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昨天……我自己去了一趟移民局……按陈律师给的地址，递交了身份转换的申请材料。” 王建国猛地转头看向女儿。这是二十年来，她第一次，独自去面对这些庞大而陌生的机构。他记得刚来那天，她在机场是如何的惶然无措。 王瑶似乎感受到了父亲的目光，她没有回头，依旧看着远处，嘴角牵起一个勉强的、却带着点韧性的弧度：“排队排了很久，表格也看不太懂，问了旁边一个也是中国人的大姐，才填完……窗口那个人态度不好，问我很多问题……我……我当时手心里全是汗，腿也软……”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积蓄勇气：“但我跟自己说，不能怕。再怕，也得往前走。为了艾瑞克，也为了……我自己。”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还有些颤抖，但里面有一种东西，是王建国过去二十年里，从未在她身上看到过的。那是一种从废墟里，自己长出来的、纤细却执拗的筋骨。 风吹过，又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他们脚边。 王建国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极其缓慢地，覆在女儿冰凉的手背上。他的手很粗糙，却很稳。 “嗯。”他只应了一个字。千言万语，都在这无声的触碰里。 他知道，路还长得很。法律的拉锯，身份的焦灼，生活的窘迫，还有那深可见骨的心理创伤，都不是一时半刻能愈合的。戴维像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即便身在牢笼，也依旧盘踞在她们母子的噩梦里。 但，门总算砸开了一条缝。光透进来了。哪怕只是一线，也足够让在黑暗里囚禁了太久的人，生出向着那光亮爬过去的力气。 又坐了一会儿，阳光渐渐西斜，温度降得更快。王瑶扶起父亲：“回去吧，爸，起风了。” 王建国借着女儿的力，颤巍巍地站起身。支架敲击着地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满地的落叶，和落叶之上，那片高远却陌生的天空。 雁群南飞，是归途。 而他这只老雁，折了翼，落在了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归途已断，前路茫茫。 但好在，他不是孤身一人了。 他紧了紧女儿搀扶着他的手，一步一步，朝着那栋白色的、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建筑，缓慢而坚定地挪去。 背影佝偻，脚步蹒跚。 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沉甸甸的重量。（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