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脉（十四）（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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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脉（十四） “乡村振兴重点示范村”的铜牌，在“归园堂”门廊下挂稳当后，李家庄仿佛被注入了一股看不见的、却无比强劲的气流。项目资金、政策扶持、媒体关注、考察团队……如同开春的溪流，从四面八方汇涌而来。 村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进村的泥泞小路铺成了平整的水泥路，装上了太阳能路灯；几处濒临倒塌的古老宅院，在专家指导下进行了“修旧如旧”的抢救性修缮；后山的产业路也拓宽了，方便车辆直达果园和林地。 建军领导的青年团队，几乎是以冲刺的速度奔跑着。他们引进了智能滴灌系统管理果园，为“根脉”系列产品申请了绿色认证，甚至开始筹划建设一个小型的农产品加工厂，要将山楂、杂粮进行更精细的加工，提升附加值。 三伯父依旧每日在村里转悠，但他的脚步，越来越多地停留在那些正在发生剧烈变化的现场，像一个沉默的观察者。他看着轰鸣的挖掘机平整土地，看着陌生的工程师拿着图纸指指点点，看着儿子和那群年轻人意气风发地谈论着“五年规划”、“品牌估值”。 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感，在他心头弥漫。这繁荣，这热闹，似乎与他记忆中的、他拼死守护的那个李家庄，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他依旧是众人尊敬的“老理事长”，是故事的象征，但他感觉自己在现实的浪潮中，正慢慢变成一座孤岛。 这天，一个由省里专家和投资商组成的考察团来到村里。阵容庞大，领队的是位头发梳得油亮、言辞激昂的吴总。在参观了果园、民宿，听了建军的汇报后，吴总站在后山的观景台上，大手一挥： “视野还是不够开阔！这片林子，密度太大，遮挡了视线。应该间伐掉一部分，尤其是那些老树、杂树，清理出来，在这里建一个全玻璃的观景餐厅，那才叫气派！再弄点网红打卡设施，流量肯定爆！” 建军和张强交换着眼神，显然有些被这个大胆的设想吸引。 “不能伐！” 一个苍老却斩钉截铁的声音响起。三伯父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色沉郁。他指着那片林木：“这片林子，是咱们当年一锄头一锄头垦出来，一棵苗一棵苗种下的。它不光是果子，是水土的护卫，是鸟雀的家，是咱们李家庄的肺！为了个餐厅，就砍了这叫败家！” 吴总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打圆场：“老爷子，您这观念得变变了。这叫资源优化配置，淘汰落后的，发展先进的。几棵树嘛，算什么。” “这不是几棵树！”三伯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愤怒，“这是根！你们眼里只有钱，只有流量，可这山，这水，这树，是咱们的命！” 场面瞬间尴尬。建军连忙上前拉住父亲：“爸，吴总只是提个建议，咱们再商量……” “没什么好商量的！”三伯父猛地甩开儿子的手，胸口剧烈起伏，“谁要砍这林子，就先把我这把老骨头埋在这儿！”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晃了晃，吓得建军赶紧扶住他。 考察不欢而散。 那天晚上，三伯父把自己关在老宅里，连灯也没点。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佝偻的背上，投下一片孤寂的影子。他抚摸着桌上那把当年开荒用的、早已锈迹斑斑的镐头，心里一片冰凉。他感觉自己像个不合时宜的古董，阻碍着村庄奔向“更好的未来”。 几天后，更让三伯父心寒的事情发生了。为了满足即将到来的一个大型旅游团的住宿需求，合作社理事会经过激烈讨论，最终通过了一项决议：将村口那间闲置的、有着百年历史的李家祠堂，改造为“高端文化民宿”。 祠堂，供奉着李氏列祖列宗的牌位，是家族血脉和精神延续的象征，是村庄真正的“根”之所在。 决议通过的当晚，三伯父颤抖着，将那份决议书撕得粉碎。他独自一人，提着马灯，走进幽暗的祠堂。冰冷的石阶，斑驳的墙壁，寂静的牌位……空气中弥漫着时光和香火的味道。他跪在蒲团上，望着那些陌生的先人名讳，老泪纵横。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李根生……守不住了啊……”他哽咽着，声音在空荡的祠堂里回荡，无人回应。 巨大的无力感和信念的崩塌，终于击垮了这位倔强的老人。第二天，人们发现三伯父病倒了，高烧不退，意识模糊，嘴里反复念叨着：“根……不能断……林子……祠堂……” 医生说是急火攻心，加上年事已高，情况不容乐观。 消息传开，原本因快速发展而有些浮躁的村庄，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建军守在父亲病床前，看着父亲即使在昏睡中依然紧蹙的眉头，想起父亲甩开他手时那失望而决绝的眼神，想起父亲守护果园、守护河堤、守护老槐树的一幕幕，心如刀绞。 他走到祠堂，在那份被父亲撕碎的决议书残片前，站了许久。然后，他转身，对跟在身后的张强和几位核心成员，沙哑而坚定地说： “祠堂改造计划，取消。” “后山观景餐厅项目，永久搁置。” “通知下去，明天上午，合作社全体会议，在祠堂召开。”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咱们，是时候重新掂量掂量，‘根脉’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别等到真的断了，才追悔莫及。” 村庄，在表面的繁荣之下，迎来了最深的一次精神拷问。而那躺在病榻上的老人，他守护一生的信念，能否成为这艘快速航行的船只，最后那枚定盘的星答案，在每一个李家庄人的心中，沉甸甸地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