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脉(十六)(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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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脉(十六) 正月里的李家庄,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硝烟和年夜饭余香混合的特殊气味。三伯父的身体像越冬的麦苗,在暖阳和精心照料下,缓慢而顽强地恢复着生气。虽然离不开轮椅,需要人搀扶才能勉强走几步,但他的精神头却明显好了起来,眼神里重新有了沉淀后的光亮。 那场大病,仿佛一场严酷的霜冻,打掉了一些过于茂盛、可能招风的枝叶,却也让生命的主干更加清晰地显露出来。村庄的发展步伐明显放缓,却更加沉稳。“文化伦理委员会”的第一次正式会议,就在祠堂的偏厅举行,三伯父被推举为名誉主任。他虽不能常去,但他的存在,就像祠堂里那尊沉默的香炉,定下了会议的基调——任何提议,都需先过“伦理”这一关。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三伯父坐在老宅院子的藤椅上,身上盖着那条磨得发白的军绿色毯子。王老憨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踱进来,在他旁边的石墩上坐下。 “根生,气色好多了。”王老憨眯着眼,打量着老伙计。 三伯父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像秋日晒干的枣子:“死不了。阎王爷嫌我脾气犟,不收。”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从开春后果园的修剪,聊到后山那群愈发肥壮的林下鸡。阳光把院子照得暖烘烘的,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时光仿佛也放慢了脚步。 “还记得咱年轻那会儿,扛着石头修水库不”王老憨忽然感慨,“那时候,真叫一个穷,肚子里没油水,可浑身是劲,就觉得没啥干不成的。” 三伯父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怎么不记得。那时候,心是齐的。不像现在……”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但王老憨懂他的意思。 “现在也不赖。”王老憨咂咂嘴,“建军他们折腾是能折腾,可经过上回那事,心里有谱了。知道啥能动,啥不能动。这就够啦!”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和孩子们的喧闹声。是村里小学的孩子们放学了。几个半大的孩子看见院子里的三伯父,像归巢的麻雀般呼啦啦涌了进来。 “三爷爷!” “三爷爷,我们今天学了一首关于种树的诗!” “三爷爷,你看,这是我用草编的蚂蚱!” 孩子们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小脸上洋溢着蓬勃的生气。三伯父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像一朵风干的菊花浸入了温水。他耐心地听着孩子们背诵诗句,拿起那只草编蚂蚱,仔细端详,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慈爱。 “编得不错,就是腿细了点,容易断。”他慢悠悠地指点着,又抬头对其中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说,“铁蛋,去,把我屋里桌上那小布袋拿来。” 铁蛋应声跑去,拿回来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口袋。三伯父示意他打开。里面不是什么稀罕物,是各式各样的种子,用小块旧报纸包着,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字:老品种黄玉米、红皮花生、笨黄瓜、十里香瓜…… 孩子们好奇地看着。 三伯父拿起一包种子,放在掌心,像是捧着什么珍宝:“这些,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种子,咱们李家庄自己的味道。现在的种子,产量高,模样好,可总觉着,少了点啥。”他顿了顿,看着孩子们懵懂又认真的眼睛,“少的,就是咱们这土地自个儿的魂儿。” 他把种子分给孩子们,一人一小包。 “开春了,让你们爹妈在院子边角,给你们划一小块地,自己种。看看咱们李家庄自己的种子,长出来是啥样。” 孩子们欢呼着,小心翼翼地把种子揣进兜里,像得到了最珍贵的礼物。 王老憨在一旁看着,忽然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低声笑骂:“你这老家伙,自己动弹不了了,就开始使唤小崽子们了。” 三伯父也笑了,笑容里带着一种深远的寄托:“根嘛,总得扎在新土里,才能一直往下长。” 阳光渐渐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孩子们拿着种子,嬉笑着跑远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两个老人,和满院流淌的、金色的时光。 三伯父微微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照在脸上的暖意,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鸡鸣狗吠,还有风掠过老槐树枝桠的细微声响。这些最平常的声音,此刻在他听来,却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人心安。 他知道,自己或许再也无法亲自扛起锄头,走向他深爱的土地。但他守护的东西,已经像那些被他郑重分发的种子一样,落入了新的土壤。它们会在这片土地上,在下一代,甚至下下一代的生命里,继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这根脉,看不见,摸不着,却比任何有形之物都更加坚韧。它流淌在血液里,沉淀在记忆中,最终,会化作一种无需言说的自觉,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