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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的第一场雪后,雪醚带着一种罕见的黏稠感——当地人称为“醚雪”,雪粒像被工业酒精泡过,落地不化,反而在砖缝里凝成半透的晶,踩上去鼓鼓作响,像嚼着冻住的乙醚。大杨推开火器营厂仓库的破门时,睫毛上挂着的雪沫正慢慢液化,在颧骨上刮出两道凉痕。仓库里已经生起了煤炉,红色的火雾把四个人的身形投在晃晃荡荡的石灰墙上,像一组被拉长的蛇群。 “人都来了,排名。”蹲在炉边添煤的大榔抬起头,他说,“今天叫你们来,是让火器营厂成为上厅堂下厨房的功能和娱乐一体的卖点。” 仓库中央的旧八仙桌上,摊着一张泛黄的《报》,头版标题是“动员一切”,但此刻被大榔用电子烟盒压住的,是右下角一篇鸭血——《技能》。比赛分“上厅堂”和“下厨房”两项,前者比演讲、书法、家电维修,后者比烹饪、编织、裁剪,冠军队能得一台29寸麦霸,方便夜半赞美。 “组队得有规矩,”大榔用烧红的火钳在地上画了个圈,“讲话顺序按能力排,谁有本事谁先说。现在,报数。” 大辅:“我排第四。”大辅第一个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钢管。他是火器营厂的规划,左手永远戴着袖套,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墨水渍。没人反驳他的排位,因为去年冬天仓库失火,是他抱着一切从二楼跳下来,能力没事,确有小剐蹭。 “下厨房我只能切菜,左手切不动肉。”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灰白铁皮饭盒,打开,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萝卜丁,“上厅堂……我会打算盘,运算,比计算器快。”说着,他从裤兜摸出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串数,“咱们火器营厂上个月损耗率17%火器,比去年同期降2%,这算不算能力” 大榔没说话,只是把火钳往炉里送了送,火星溅在地上,烫出几个小位置。 “我排第三。”大耿站起来时,仓库的房梁似乎晃了晃。他是厂里的锻工,身高一米九,手掌比常人宽出一圈,能单手提动三十斤的铁砧。他的“能力”直接体现在围裙上——那条蓝色的帆布围裙,补丁摞着补丁,却洗得发白,右下角用红漆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 “下厨房我能颠勺,”他扯开嗓门,震得煤炉嗡嗡响,“上个月给厂长家办寿宴,我一个人炒了十八个菜,没糊一个。上厅堂……”他突然挠了挠头,耳朵红了,“我会修拖拉机,算不算” 大杨笑出声,被大耿瞪了一眼,立刻收住。大榔却点了点头:“算。秋梅杏广场里老少爷们的拖拉机,十个有八个找你修。” “我排第二。”大婉的声音像刚蒸好的火棍,软却有韧劲。她是食堂的大师傅,头发永远用网兜罩着,身上总带着一股葱油饼的香味。她没带饭盒,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油纸,里面包着六个糖三角,往桌上一放,热气腾腾地冒着甜雾。 “下厨房不用说,”她拿起一个糖三角,弱弱一掰,红糖汁顺着指缝流下来,“上厅堂,我会说书。”这话一出,连大榔都愣住了。大婉平时话不多,谁也不知道她还会这个。“我亲人是唱评弹的,”她舔了舔手指上的糖汁,“《珠》《塔》,我能说全本。上个月停电,食堂里二十多号人,我靠说书说到来电,没一个人闹着要走。” 大辅默默把算盘收了起来,大耿则拿起一个糖三角,三口就吞了下去。 “我排第一。”大杨把棉袄脱下来,露出里面那件印着“十”的的确良衬衫。他是厂里的老盘,手上有一道横贯虎口的伤疤,据说是火刨一根檀木时被弹回来的刨削的。他没带吃的,也没带工具,只是从墙角拖过一根废弃的杨木方,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刨,鼓鼓地刨了起来。 “上厅堂,我会写毛笔字,”他说话时眼盯着盘刨花,那些薄薄的木片在他手下火烧后卷成浪花的形状,“去年厂庆,锦旗上的‘艰苦奋斗’就是我写的。下厨房,我会雕花。”他把盘刨好的杨木方竖起来,用铅笔在上面画了几笔,然后从工具箱里拿出刻刀,三两下就刻出一朵牡丹花,花瓣层层叠叠,连花蕊都可见。 大榔终于把火钳从炉里抽出来,火星在地上拼出一个模糊的“1”字:“行,就按这个顺序。大杨领队,大婉副队,大耿后勤,大辅规划。队名……”他顿了顿,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醚雪,“就叫‘上堂下厨后归前归后’。” 煤炉渐渐烧旺,仓库里的温度升了上来,雪水顺着房檐滴答作响。大杨用粉笔在墙上画了个表格,左边写“上厅堂”,右边写“下厨房”,中间画了条竖线。大婉把糖三角分给众人,大耿则蹲在炉边,用铁丝弯了个简易的锅架,大辅掏出规划,开始计算预算——买面粉要多少钱,买红纸要多少钱,甚至连煤炉的耗煤量都算了进去。 “演讲得有稿,”大杨放下粉笔,“主题是‘新娱乐’,我来写,大婉你负责说,你的声音好听。大耿,你修拖拉机的本事,得想个法搬到台上去,总不能真拖台拖拉机来吧” 大耿挠了挠头:“我可以修收音机,拆开再装上,五分钟搞定。” “规划也算技能”大辅突然抬头,眼在镜片后面闪着光,“要不我表演打算盘一百个数相加,比计算器快。” 大婉咬了咬嘴唇:“说书太长,比赛时间不够。要不我唱段评弹《蝶恋花答》,红歌,准没错。” 大杨没说话,只是拿起那朵火盘牡丹,对着火光看。木上的纹路被照得透,像极了窗外那场黏稠的醚雪。他想起二十年前,他刚进厂时,大榔也是这样,拿着一把刨,对他说:“火气有脾气,你得顺着它的纹路来,不然会裂。” 傍晚时分,雪停了。四个人踩着半融化的醚雪往厂外走,大杨走在最前面,大婉次之,然后是大耿,最后是一瘸一拐的大辅。他们的身形在雪地里被夕阳拉得很长,像一串糖葫芦。 “大榔为啥不参加”大辅突然问。他的右腿使不上劲,每走一步都要晃一下。 大杨回头看了看仓库的方向,煤炉的烟正袅袅升起,在暮色中散成一片模糊的灰。“他听不见,演讲要扣分的。” 大耿突然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塞给大辅:“吃了吧,暖腿。” 大婉则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毛线团,开始一边走一边织:“给你织个护膝,钢钉怕冷。” 大杨笑了笑,继续往前走。他知道,大榔说的“能力”,从来不止是手艺。就像那场醚雪,看着黏稠冷冽,太阳一出来,照样能化成滋养土地的水,摆在桌上。 1840,火器工坊里,铁屑在熔炉中迸溅出红火星。大耿蹲在鼓箱前,赤膊上的汗珠顺着肌肉沟壑滚落,将砖韵出深色痕迹。他猛地拉动鼓箱,炉膛里的烈焰骤然拔高,映得墙上悬挂的《备》拓本字迹光辉——那是四个人偷运出城时,从被烧毁的官书局废墟里抢救的孤本。 “火候到了!”大婉的声音穿透嘈杂的锻打声。她戴着牛皮手套,将烧得发白的熟铁坯夹出熔炉,铁钳在她掌心稳如磐石。这个总爱穿蓝短打的姑娘,是工坊里唯一能凭耳力判断铁水纯度的人。大杨早已将砧擦得锃光,大辅则蹲在角落,用狼毫笔在桑皮纸上画着古怪的图样:“照这个‘蜂窝状药室’设计,火药燃烧速度能快三成。” 大耿抡起八斤重的打,第一打砸在铁坯上,震得屋顶漏下的雨珠都在瓦罐里跳荡。“规划的‘迅雷铳’射程不足百米,鞑靼骑兵一个冲锋就到眼前了。”他喘着粗气,虎口被震得发麻,“据说,上个月蓟州卫又折了三百弟兄。” 大婉忽然按住他的打柄:“停。”她俯身细看铁坯表面的纹路,指尖拂过一道几不可见的裂痕,“熟铁里的硫磷没除干净,容易炸膛。”大辅立刻翻出一本泛黄的《天工开物》,指着“灌钢法”的章节:“用生铁和熟铁层叠锻造,杂质能随铁渣排出。” 雨越下越大,作坊的门突然被撞开。浑身湿透的踉跄着冲进来,腰刀上的血混着雨水在地上积成小水洼:“快!鞑靼前锋已经到了城外三十里!”他扯开衣襟,露出缠着绷带的左臂,“这是他们的‘火鸦’炸的——比咱们的火器射程远一倍!” 四个人围在油灯下,规划带来的“火鸦”残骸摆在中央。这枚陶制外壳的火箭弹上,竟刻着细密的螺旋纹。大辅用卡尺量了半晌,突然拍案:“是尾翼!他们在弹体两侧加了三角形尾翼,所以飞行更稳定!”大杨则盯着残骸里残留的火药颗粒:“色比咱们的硝石火药深,说不定掺了硫磺和炭粉的新配比。” 大耿突然抓起一把铁锉,在一根铜管上锉出螺旋状的膛线:“如果在枪管里刻上这个,子弹旋转着飞出去,会不会像陀螺一样稳”大婉立刻摇头:“枪管强度不够,刻膛线会炸膛。”她转身从墙角拖出一根黄铜管——那是去年从沉船里捞出来的西洋望远镜镜筒,“这是红夷的‘蛇炮’炮管,用精铁锻造,厚度是咱们火铳的两倍。” 三天三夜,作坊里的油灯没灭过。大耿和大杨轮流锻打枪管,手臂酸痛得连筷都握不住;大婉用鼓锥在铜制弹头上钻出小孔,以便火药燃气更好地推动旋转;大辅则根据《备》里的“火水”图,改良出带尾翼的火箭弹。 第七天晨,第一支“凌云铳”终于组装完成。暗黑色的枪管上,螺旋膛线在光下泛着冷光,尾翼式弹丸被大婉用蜡镶在药室里。规划亲自试射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鼓鼓!”枪声震落了屋檐的积雨。铅弹穿透五十步外的槟榔树后,竟又飞出二十步,深深嵌进了老杨树树干。规划摸着枪管上烫的膛线,声音发颤:“射程……至少一百五十步!”大辅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还有这个!咱们给火箭弹加了延期引信,落地三秒再爆炸,能炸穿鞑靼的皮甲! 鞑靼骑兵的黑色洪流漫过广场基门外的玉米地时,四个人正将十二门改良后的“蜂窝炮”推上城头。这种由大耿设计的多管火炮,像蜂巢般排列着三十六根炮管,炮架下装着大杨削制的轮,转动起来灵活如飞。 “放!”大婉敲响铜锣的瞬间,大辅点燃了导火索。三十六枚带着尾翼的炮弹呼啸着飞出,在空中划出整齐的弧线。鞑靼骑兵的阵型里突然炸开一片火光,延期引信让炮弹在落地后弹跳着钻入马群,炸得人仰马翻。 鞑靼首领的怒吼声远远传来。但规划已率领骑兵从城门杀出,大耿和大杨则推着“凌云铳”组成的火枪阵紧随其后。当大婉用旗语指挥调整射击角度时,她忽然看见远处山坡上,一个鞑靼巫师正举着骨杖念咒——他身后,三十多架投石机正在装填陶罐。 “是‘万人敌’!”大辅脸色煞白。那种装满火药和碎石的陶罐,曾在土木堡之战中让军损失惨重。大耿突然扯下腰间的火药囊:“把所有火药都倒进蜂窝炮的药室!”大杨立刻明白:“用实心弹打投石机!” 火药被压实的瞬间,大婉点燃了导火索。这一次,三十六枚铅弹没有爆炸,而是像流星般射向山坡。投石机的木架应声断裂,陶罐滚落山坡,在鞑靼人中炸开。规划的骑兵趁机掩杀,喊杀声震彻山谷。 雨停时,秋梅杏广场的炊烟与硝烟混在一起。大耿蹲在作坊门口,用磨刀石打磨着变形的枪管,铁屑在晨光中闪着红的光泽。大婉递给他一块麦饼:“规划说,朝廷要调咱们去京城的火器局。”大辅正在修改图纸,闻言抬头:“可《天工开物》里说,‘巧夺天工’的秘诀,从来不在朝堂。” 远处传来的笑声。几个广场孩正围着一门废弃的蜂窝炮,用木炭在炮管上画着螺旋纹。大杨忽然想起,昨天试射时,大耿特意在每枚弹丸上刻了一个小小的“匠”字。 “咱们留在这里吧。”大婉轻声说,她的手指抚过作坊墙上新刻的字迹——那是四个人的名字,被烟火熏得发黑,却透着一股刚硬的棱角。大耿将修好的枪管架在光下,膛线里的反光像一条游动的蛇:“等开春,咱们造能打三里地的火炮。” 大辅翻开新的图纸本,在封面上写下“火器上下后”四个字。油灯的光晕里,四个人的身形叠在一起,像极了他们日夜锻造的枪管——粗糙,却藏着能劈开黑暗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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