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留意枝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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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依旧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和药草气息，被豁口灌进来的风卷着，在略显空旷的厅堂里打着旋儿。临时拼凑的桌椅摆放得还算齐整，但厅角堆放的几捆新采买的硬木料子，无声地宣告着这个家的现状。 王大柱披着厚袍，在翠儿的搀扶下步入前厅时，一眼便看到了那位坐在客位上的玄尘道长。 道长约莫五六十岁年纪，身形清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浆烫得一丝不苟的靛蓝道袍。头戴混元巾，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垂至胸前，梳理得整整齐齐。他手持一柄玉柄拂尘，搭在臂弯，此刻正微微垂目，仿佛在神游物外，又像是在默诵经文。整个人透着一股出尘的宁静，与这劫后余生的王家府邸格格不入。 听到脚步声，玄尘道长缓缓抬起眼帘。那是一双异常清澈平和的眼睛，如同深秋无波的古潭，倒映着世相，却不起波澜。他的目光落在王大柱苍白的脸上和包扎的肩膀处，又掠过厅内狼藉的痕迹，最后落在王大柱身上，微微颔首，打了个稽首：“福生无量天尊。贫道玄尘，见过王居士。听闻贵府昨夜遭逢大劫，特来探望。居士身上有伤，不必拘礼，快请坐。” 声音平和清越，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道长慈悲，明柱有伤在身，怠慢了。”王大柱拱手还礼，在翠儿的搀扶下在主位坐下，目光平静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青霞观与寒舍素无深交，道长今日前来，明柱感激不尽。只是不知…道长是如何得知昨夜之事的” 玄尘道长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清风拂过水面，极淡却自然：“昨夜子时，贫道于观中静坐，忽感东南方向煞气冲天，血光隐隐。起卦一算，乃是王家沟方向有刀兵血劫。贵府乃王家沟首善，又曾于去岁捐助修缮敝观山门，有这一份香火缘法，贫道自当前来一探究竟，略尽绵薄。”他话语从容，解释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错处。 “原来如此，道长有心了。”王大柱面上不动声色，心中警惕未消。煞气冲天血光隐隐这说辞玄之又玄，真假难辨。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沉重，“道长也看到了，昨夜匪患，家中伤亡惨重，财物损毁亦多。幸赖县衙张捕头及时援手，已将匪首及余孽或诛或擒。只是这重建之事，千头万绪…” 他刻意提起县衙，点明官府的介入，也是一种无形的提醒。 “无量寿福。”玄尘道长宣了声道号，脸上带着悲悯，“天灾人祸，非人力所能尽免。居士能于劫灰中保全根基，已是万幸。贫道此来，除探望之外，亦带了些山中自采的草药，多是些清心宁神、化瘀生肌之物，虽非珍品，或可聊补贵府所需。”他示意了一下放在脚边的一个青布包袱，里面鼓鼓囊囊，散发着淡淡的草药清香。 “道长厚意，明柱代王家上下谢过了。”王大柱拱手致谢，目光却扫过那包袱。药是好药，但这雪中送炭的情分，来得太过“及时”。 就在这时，五姨太秋菊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两盏刚沏好的清茶。她步履轻盈，低着头，将茶盏轻轻放在玄尘道长和王大柱手边的小几上，低声道：“道长请用茶，相公请用茶。” 她放下茶盏，便欲转身退下。整个过程安静无声，动作娴熟而恭谨。 然而，就在秋菊放下茶盏，微微抬头的瞬间，玄尘道长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目光却似无意般落在了她的脸上。那目光极其短暂，几乎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王大柱却清晰地捕捉到，在那清澈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涟漪——像是惊讶，像是探寻，又像是一种尘封记忆被触动的恍惚。 “这位是…”玄尘道长的声音依旧平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询问。 “哦，这是内子秋菊，行五。”王大柱介绍道，目光却紧紧锁在玄尘道长的脸上，观察着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原来是五夫人。”玄尘道长微微颔首，脸上重新恢复了那古井无波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异样从未发生。“夫人气色沉静，眉目间隐有清气，倒是难得的福相。” “道长谬赞了。”秋菊低眉顺目，敛衽行了一礼，声音依旧平和无波，仿佛对刚才那道目光毫无所觉。她不再停留，端着空托盘，脚步轻快地退出了前厅。 玄尘道长的目光追随着秋菊离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门帘后，才缓缓收回。他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只是品评茶香。但王大柱却敏锐地感觉到，这位道长平静的外表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悄然搅动了。 “五夫人…可是姓柳”玄尘道长啜了一口清茶，忽然状似无意地问道。 “姓秋。”王大柱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娘家在邻县，家中原是开药铺的。”他故意点出秋菊娘家的背景，试探道长的反应。 “秋…药铺…”玄尘道长低声重复了一遍，眼神飘向厅外工坊的方向，那里传来隐隐约约却充满力量的敲打声。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品味着茶水的苦涩与回甘，也似乎在咀嚼着这个名字。最终，他放下茶盏，脸上露出一丝极其浅淡、带着几分追忆的怅然：“秋…是个好姓。沉静如秋水，坚韧似秋木。只是…贫道方才恍惚间，竟觉得五夫人眉眼间，依稀有些故人之影…许是贫道年迈，眼花了罢。” 故人之影 王大柱心中疑云更重。这故人是谁与秋菊娘家有关还是…与这道长自己有关他刚想追问，玄尘道长却已站起身来。 “居士府上遭此大难，百废待兴，贫道就不多叨扰了。”玄尘道长打了个稽首，目光再次扫过这劫后的厅堂，最后落在王大柱脸上，那清澈的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重建不易，人心更需安顿。居士身负重伤，仍心系家业，此乃砥柱之姿，王家幸甚。只是…”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低，如同耳语，“烈火烹油，繁花着锦之时，更需留意…脚下根基是否扎实，身边枝叶是否…尽在掌握。万望居士，慎之，重之。” 这意有所指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是在提醒他王家根基不稳还是…暗指府中之人有异枝叶…是指万毒窟的威胁还是…另有所指王大柱的心猛地一沉。 “道长此言…”王大柱强压心中惊涛，正欲追问。 玄尘道长却已转身，步履从容地向外走去，只留下一句缥缈的话语在略显空荡的前厅里回荡：“药材已留下，用法若有不明，可差人至青霞观询问。贫道告辞，居士…保重。” 王大柱看着那道清癯的身影穿过豁口，消失在门外午后的阳光里，眉头紧紧锁起。玄尘道长…青霞观…他今日前来，真的只是探望和送药那对秋菊一闪而逝的异样目光，那意有所指的“故人之影”，还有最后那句如同箴言般的“留意枝叶”… --- “呜——！！” 沉重而充满力量感的撞击声，如同沉睡巨兽苏醒的咆哮，猛地从工坊废墟方向传来！那声音穿透了空气，带着一种金属独有的、令人心颤的质感！ 成功了！ 王大柱猛地从沉思中惊醒，背后的伤痛似乎在这一刻都感觉不到了！他霍然起身，也顾不上翠儿的搀扶，大步流星地朝着工坊方向走去，脚步甚至带着一丝踉跄的急切。 临时搭建的工棚下，此刻围满了人！老赵头、孙铁匠、工匠们、还有闻声赶来的芸娘、梅香、翠儿，甚至连福伯都拖着伤躯站在外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棚子中央！ 那里，一台浴火重生的新式织机，正巍然矗立！ 钢铁的骨架被重新敲直、淬火、打磨，虽然依旧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却更添一种粗犷的力量感。替换上去的硬木部件泛着新木的光泽，与冰冷的钢铁咬合在一起。最关键的那根主传动铁臂，在孙铁匠用尽全力的最后一次校准下，带着千钧之力，轰然落下！ “铛——！！！” 巨大的铁臂连杆狠狠撞击在粗壮的钢铁基座上，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巨响！整个织机框架都随之微微一震！巨大的力量通过精密的齿轮组传递、转换，带动着上方崭新的梭箱！ “嗖——！” 一枚缠满了韧性十足新棉纱的木梭，在巨大的动能驱动下，如同离弦之箭，沿着光滑的梭道，瞬间穿过绷紧的经线！ “嗒！”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木梭精准无比地撞在另一端的梭箱挡板上，稳稳停住！ 紧接着，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那巨大的铁臂在齿轮的带动下，缓缓抬起，复位…然后，再次带着无匹的力量，轰然落下！ “铛——！” “嗖——！” “嗒！” 撞击声、飞梭破空声、撞击挡板声！三个声音，带着一种原始的、充满力量感的韵律，循环往复，如同这废墟之上奏响的新生乐章！ “动了！动了！真的动了！”一个年轻的工匠学徒激动得声音发颤。 “比…比原来那老式织机快多了！这力道！这顺滑！”老赵头吊着胳膊，仅存的手激动地拍打着大腿，眼中闪烁着泪光。 孙铁匠抹了一把脸上油亮的汗水，看着那往复运动的铁臂和飞梭，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笑得像个孩子：“成了！柱子少爷！成了！您改的这铁家伙，真他娘的带劲！” 王大柱站在人群边缘，看着那台在火光和汗水中重新焕发生命的钢铁巨兽，听着那充满力量感的轰鸣，感受着脚下大地传来的细微震动。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冲散了连日来的阴霾、伤痛和疲惫。 成了！ 他的心血，王家的希望，在这片劫灰之上，重新轰鸣！ 他走到织机旁，伸出手，感受着铁臂落下时带起的劲风，抚摸着那冰冷的、带着力量律动的钢铁。粗糙的触感，沉重的撞击，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好！好！好！”王大柱连说三个好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扫过满脸激动和汗水的工匠们，“赵叔，孙师傅，各位师傅！辛苦了！这是第一台！后面几台，也要按这个标准，尽快修复！工钱翻倍！今晚加餐！有肉有酒！” “谢少爷！”工匠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疲惫一扫而空，干劲冲天！ 芸娘和梅香也喜笑颜开，连忙张罗着去准备加餐的酒肉。福伯蜡黄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就在这时，王大柱眼角的余光瞥见工棚角落的阴影里。五姨太秋菊不知何时也站在那里，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欢呼雀跃，只是安静地看着那轰鸣的织机，看着穿梭如电的飞梭。她的手里，还捏着之前那块颜色污浊的废纱布头。她的目光沉静依旧，但王大柱却似乎从她微微抿起的嘴角，看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释然般的弧度。 而当她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工棚入口处那堆新运来的、散发着草木清香的染布原料（靛蓝、茜草根等）时，那沉静的眼底深处，仿佛有某种被压抑了很久的东西，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玄尘道长那句“故人之影”和“留意枝叶”的箴言，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王大柱心头。他看着角落阴影里秋菊那沉静却似乎藏着心事的侧脸，再看向那轰鸣着、仿佛能碾碎一切阻碍的钢铁织机，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这废墟上的新生乐章固然激荡人心，但这王家的深宅大院里，似乎还有未曾散尽的迷雾，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无声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