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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窑深处渗出的阴寒，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赵小满残存的元气。每一次咳嗽都带着撕裂肺腑的剧痛，呕出的不再是鲜血，而是混杂着暗红血丝的、冰冷的粘稠涎液。张寡妇枯槁的脸上愁云惨雾，每日天不亮便佝偻着身子出去，在冻得梆硬的田埂、沟渠边，用枯枝般的手翻捡着一切能入口的残根败叶、冻僵的草籽，甚至是从鼠洞里抠出来的零星瘪谷。那点可怜的“食物”，混合着浑浊的雪水熬成稀薄的糊糊，便是两人吊命的汤药。 腹中火烧火燎的饥饿感，混杂着无处不在的寒冷和身体深处传来的、如同钝刀刮骨般的剧痛，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日夜缠绕撕咬着赵小满的神经。额心那道淡红色的根须印记，在破窑的绝对黑暗中沉寂着，仿佛那日在荒地感知到的一丝生机与脉动只是濒死的幻觉。 活下去的信念，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的痛苦与绝望中明灭不定。唯有腰间那个灰布包袱里，紧贴心口的两张纸——断亲文书冰冷的判决与染血契纸滚烫的箴言——是黑暗中唯一能触摸到的、沉甸甸的“凭”。 她必须再去那片荒地！必须再去！那里有她唯一能抓住的“活路”！那截枯死的芦苇根须深处蛰伏的、微弱到极致的绿意，是她此刻深陷泥潭的唯一浮木！ “婆婆…我…去地里…看看…” 赵小满挣扎着从冰冷的草铺上撑起上半身，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胸腔深处拉扯的血腥气。 张寡妇枯槁的身影正对着窑口微弱的晨光，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用豁口的陶碗刮着内壁上最后一点粘稠的糊糊。闻言，她猛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布满惊惶和痛楚：“不行！丫头！你这身子…风一吹就倒了！再去…再去就是送死啊！” 她枯瘦的手死死按住赵小满冰凉的肩膀，力道大得惊人。 “得去…” 赵小满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瞳孔深处那点被痛苦磨砺出的、近乎偏执的火焰，让张寡妇心头猛地一悸。少女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张寡妇同样枯瘦的手腕，冰冷刺骨，“…不去…才是…等死…那地…那地里有东西…爷爷…留的东西…我得去…找出来！” 提到“爷爷”，提到那片荒地，张寡妇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波澜。她看着少女惨白如纸、深陷的眼窝，看着她额角那道在昏暗光线下几乎看不见的淡红印痕，再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那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力道…最终，所有的劝阻都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混合着无尽的忧虑。 “…撑不住…就回来…别…别硬撑…” 张寡妇的声音干涩，如同枯叶摩擦。她不再阻拦，只是佝偻着背，默默地将那碗刮得干干净净、还带着一丝余温的糊糊，塞进赵小满冰冷的手中。 寒风依旧如刀。赵小满裹紧张寡妇那件宽大破旧、几乎无法御寒的夹袄，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牵扯着全身未愈的伤痛，朝着那片灰白死寂的河滩沙荒地挪去。冷风灌进喉咙，带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冰冷的涎液混合着血丝顺着嘴角淌下，滴落在冻土上，迅速凝结成暗红的冰珠。 终于，她再次站在了这片被盐碱诅咒的土地上。 天光惨淡，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寒风卷起河滩的沙尘，无情地抽打着她枯草般的头发和毫无血色的脸颊。眼前依旧是那片令人绝望的灰白与枯黄。贫瘠、荒凉、死寂，毫无生机。前几日发现枯苇根须时的那点微末激动，早已被身体的剧痛和现实的冰冷碾得粉碎。 希望在哪里 爷爷留下的“东西”在哪里 那契纸上“地脉不绝”的箴言，难道是骗人的吗 巨大的失落感和身体的痛苦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额心的印记沉寂如死。她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冻土上！ “噗——！” 一口滚烫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暗红液体，再也压抑不住，猛地从她口中喷涌而出！如同泼墨般，狠狠溅洒在脚下灰白色的盐碱沙壤上！暗红的血迅速渗透，在灰白的底色上晕开一片刺目惊心的污迹。 剧痛！撕裂般的剧痛从肺腑深处炸开！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朝着无边的黑暗深渊急速坠落… 就在这濒死的眩晕边缘！ 就在她滚烫的鲜血浸透脚下冰冷盐碱土的瞬间！ 眉心深处！ 那道沉寂如同万载玄冰的淡红色根须印记，毫无征兆地——骤然爆发出一股尖锐到极致的、如同被烧红钢针刺穿的剧痛！ “啊——！” 赵小满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到变调的惨嚎！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沾满自己鲜血的冻土上！ 剧痛！不仅仅是额头撞击的钝痛！ 是来自眉心深处那点印记的、仿佛要将她整个头颅都撕裂开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尖锐剧痛！ 这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烧穿了她所有的绝望、所有的麻木、所有的意识屏障！ 嗡——！！！ 一股前所未有的、磅礴浩瀚到无法形容的、冰冷滞涩却又沉重无比的奇异震颤，以她额头撞击、鲜血浸染的那一小片土地为核心，如同沉睡亿万年的巨兽被滚烫的鲜血彻底惊醒，带着毁天灭地的暴怒和一丝被强行唤醒的茫然，狠狠顺着她眉心那点被“点燃”的印记，蛮横无比地、倒灌般冲进了她的意识深处！ “看”！ 不是用眼睛！ 是眉心那点剧痛燃烧的印记，强行撕开了她的感知！将她残存的意识，狠狠拽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冰冷、黑暗、死寂、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地下世界！ 无边无际的黑暗！ 冰冷刺骨的岩层！ 粗粝坚硬的沙砾！ 无处不在的、带着浓重苦涩咸腥气息的盐碱结晶，如同白色的蛆虫，密密麻麻地侵蚀、堵塞着每一寸孔隙！ 这就是她脚下这片土地深处！一片被盐碱和沙化彻底诅咒、生机断绝的死亡绝域！ 这感知带来的巨大冲击和冰冷绝望，几乎瞬间就要将赵小满残存的意识彻底碾碎、同化！ 然而！ 就在这无边的、令人窒息的死亡黑暗深处！ 就在她意识即将被彻底冻结湮灭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丝…极其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无比坚韧…如同在亿万年的死寂黑暗中独自吟唱了千万年的…水流声！ 叮…咚… 叮…咚… 不是奔腾的江河，不是欢快的溪流。 是凝滞的！是缓慢的！仿佛背负着万钧重压，在冰冷坚硬的岩层和厚重盐碱的夹缝中，极其艰难地、一滴一滴…渗透…汇聚…挪移… 那水流声微弱得如同幻觉，却带着一种穿透了无尽黑暗和死寂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清凉与甘冽！它如同黑暗宇宙中骤然亮起的一点孤星，瞬间刺穿了赵小满意识中无边的绝望！ 这感知是如此清晰！如此真实！ 她“看”到了！ 在那冰冷死寂的岩层深处，在那厚厚盐碱结晶的覆盖之下，大约…三丈（约十米）深处！ 一条极其狭窄、如同婴儿手臂般粗细的、由无数细微水滴艰难汇聚而成的潜流！它被厚实的、饱含盐分的黏土层和岩屑紧紧包裹、挤压着，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朝着…东北方向…一点一点…渗透…流淌… 水！ 是水！ 是这片被盐碱诅咒的死亡绝地深处，顽强潜伏着的一线生机之泉！ “嗬…嗬…” 赵小满扑倒在冰冷冻土上的身体，因这石破天惊的感知而剧烈地痉挛起来！她沾满血污泥污的手指，如同濒死的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浮木，死死抠进了浸透自己鲜血的盐碱土里！指甲外翻，指缝间瞬间被泥土和血污填满！ 眉心那点印记的剧痛依旧如同烧红的烙铁在灼烧，那倒灌而入的、属于死亡绝地的冰冷滞涩感依旧沉重得让她窒息。但此刻，所有的痛苦都化作了燃料！点燃了她眼底那点早已黯淡的火焰！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污和泪水的脸上，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骤然爆射出如同实质般的、燃烧着痛苦与狂喜的炽烈光芒！ “水…水脉！” 她对着这片荒芜死寂的土地，用尽胸腔里残存的所有气息，嘶哑地、如同野兽般咆哮出声！声音在凛冽的寒风中破碎，却带着一种开天辟地般的决绝！ 找到了！ 爷爷的遗言！契纸的箴言！眉心的印记！ 她找到了这片死地之下，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命之源！ 呕出的鲜血是祭品，撞裂的额头是桥梁，眉心的剧痛是钥匙！ 她以身为引，以血为媒，在这片被诅咒的盐碱沙荒之下，强行叩开了通往一线生机的——地脉之门！ 寒风卷过灰白的盐碱地，呜咽声中，仿佛夹杂着地底深处那微弱却坚韧的水滴声，与少女嘶哑的呐喊，交织成一首通往未知生路的——序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