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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箱盖子合上的时候,那声“咔”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闷得很,不像铁碰铁,倒像谁在几百年前画了道符,现在才盖上印。 陈砚没动。赵铁柱也没动。两人站在祠堂后头的田埂上,脚底的泥还湿着,昨夜那场雷雨留下的。踩一脚,土往下陷,软得像是踩进了谁的旧事里。那张残卷贴在陈砚胸口,不像是纸,温乎的,还一跳一跳,跟皮肉底下长在一起似的。 赵铁柱低头看手里的机械臂,屏幕黑了,信号断得彻底。他皱眉,手指在触控区划了几下,没反应。这玩意儿在塌方的隧道里救过七个人,现在却在这破祠堂里成了废铁。他收起来,动作慢,像怕惊了什么。从工具包里掏出龙骨水车的主齿轮——铜的,沉手,齿磨得发亮,三年前修老渠时从泥里扒出来的。他没说话,走向供桌下的青铜鼎。 鼎是赵家祖上传下来的,三尺高,肚子上刻着歪歪扭扭的星图,线条粗,像是拿钝刀硬剜出来的。盖子锈死了,边沿结着绿痂,手指蹭上去,留下一道灰印。赵铁柱把齿轮塞进鼎耳的凹槽,用力一扳,金属磨出“吱嘎”声,像老牛临死前那一嗓子。鼎身抖了一下,盖子没动。 陈砚蹲下,从怀里摸出铜烟杆。杆子比昨儿更烫,烫得他指尖一缩。他用三根手指搓了搓,湿气凝成小水珠,顺着刻痕往下爬,像烟杆在哭。他盯着它,眼神说不清。这是他爹最后碰过的东西,烧农书那晚,从火堆里抢出来的,头还焦着。他一直当是个老物件,直到昨夜雷雨前,烟杆突然发烫,刻痕里浮出光斑,跟鼎底的纹路对上了。 他把烟杆底对准鼎底的光斑,轻轻插进去。 “咔。” 这回声音从鼎里出来,低,清楚,像锁开了。锈皮开始掉,一片片,像干树皮剥落。一股味儿飘出来,湿,带铁锈和烂根的腥。赵铁柱再扳齿轮,松了。齿轮转,他虎口震裂,血珠渗进缝里。鼎里“嗡”地一声。 “开了。”他嗓音哑。 鼎盖掀开半寸,绿光从缝里漏出来,照在赵铁柱手背上,像苔藓在皮肤上爬。他屏住气,用机械臂夹住盖子,慢慢掀。每抬一点,光就强一分,直到整个鼎口露出来。 里面黑,但不空。一层半透明的菌子贴在内壁,像网,又像脉,缓缓动。手电照进去,光歪了,菌丝泛荧光,排成细密纹路——分叉整齐,跟残卷背面雷雨前浮现的纹路一模一样。那些纹,像是活的地图,又像没写完的密码。 陈砚递过竹制暖窠。赵铁柱用机械臂夹住,探进去,拨开菌丝。暖窠刚碰壁,残卷猛地发烫,胸口像被针扎。他闷哼,手一抖,差点扔了。 机械臂夹出一张残页。 纸是族谱碎片,边被菌丝啃得锯齿状,墨迹糊了。还能看清几行:“陆氏七代,癸丑入青石……承钥未竟,血祭于井……”字歪,像急着写,又像从脑子里硬拽出来的。 残页缠着段皮带。赵铁柱用镊子取下,递给陈砚。 皮带是旧工装裤的腰带,帆布的,双股麻线缝,三个回针——陈砚认得。他从包里掏出密封袋,里面是爹的遗物:同款腰带,断在裤头,边缘焦黑,是那晚烧工装裤时唯一剩下的。 两条带子并排摆地上,料子、线、磨损位置,一模一样。陈砚用放大镜看扣内侧,有个极小的刻痕——“陆”字,笔锋利,跟陆子渊文件上的签名一个样。他手指一抖,镜片差点滑。 他没吭声,把残卷贴上鼎壁,指尖压住菌丝最密的点,轻轻按。 残卷震了,画面断断续续:先是黑湿的岩壁,有啃东西的声音,还有孩子带哭的喘;接着是一只握青铜齿轮的手;最后停在一口封死的井口,板缝漏光,照在井底——半枚袁大头,沾血,有牙印。画面一晃,井板被掀开,一只手往下压,井底躺着人,嘴里塞着印“陆”字的布条,腰带断了,焦痕明显,手里攥着半枚铜钱。 陈砚猛地抽手,残卷烫得掌心发红,留下一圈焦黄印子。菌丝疯长,顺着鼎壁蔓延,形成新纹路,跟残卷背面的雷雨纹完全重合。鼎里温度猛升,蒸汽从缝里冒,凝成水珠,滴在供桌上,“嗒、嗒”响,像倒计时。 残卷背面浮出四个字:“菌引魂归处”,接着是“带断人未还”。 赵铁柱盯着那行字,低声问:“他是不是……在井里见过我爸” 陈砚没答。他掏出显影药水,滴在残页上。药水碰菌丝,发出“嘶”声,像蛇吐信。墨迹开始动,像活了。原本空白的地方,浮出新字:“陈根生,阻钥,赐带。” “赐带”赵铁柱皱眉。 他翻出爷爷的笔记,黄纸上的字记录着赵家修渠的规矩。一条写着:“外姓协工,功成者,赐带以示信。”他手指停在那儿,声音沉下去:“你爸……不是外人。他帮赵家通了老渠,爷爷亲手给他缝的这条带。” “可‘阻钥’是啥”赵铁柱盯着那俩字,像要从墨里抠出答案,“他拦了什么” 陈砚又把残卷贴上鼎壁,指尖顺着菌丝纹路走,照着昨夜共振的节奏。残卷发烫,背面浮出一行新字,歪歪扭扭,像急着写—— “子渊非人,菌噬心,勿近鼎。” 他认出来了。 是他爹的字。 跟烧焦农书扉页上,用血画的地脉图,是同一支笔,同样的抖,同样的狠。 赵铁柱盯着那行字,忽然说:“他留这个,不是为了警告你。” “那是为了啥” “是为了让你找到这儿。”他指着鼎,“他把线索藏在烟杆、农书、稻穗的角上,就等着有一天,你能打开这鼎。他知道你会来,他知道你会懂。” 陈砚低头看残卷,那行字还在,边缘开始模糊,像被菌丝吃掉。他伸手想擦,指尖刚碰,残卷猛地一震,画面又闪:井口,板被掀开,一只手伸下来,不是救,是往下压。井底有人,仰面躺着,手里攥半枚铜钱,嘴里塞着“陆”字布条。那人穿工装裤,腰带断了,焦痕清清楚楚。 是他爹。 画面断了。 菌丝停了。鼎里静下来,只剩水珠从壁上滴落,一滴,一滴,像心跳。 赵铁柱用机械臂扫鼎底,发现菌丝末端全指向一个方向——镇北废井。坐标跟周映荷枫叶里藏的,一模一样。他喉头动了动,声音压得极低:“他不是死在田埂。” “他是被拖进井里的。”陈砚接上,声音平得吓人。 赵铁柱没应。他盯着那半截皮带,忽然问:“为啥留这条带为啥非得让我们看见” 陈砚把残卷塞回怀里,还热,但不烫了。他蹲下,用手电照鼎底。菌丝退了的地方,露出一行刻痕,浅得几乎看不见,像是指甲抠出来的。 “癸丑,七月廿三,钥未启,人先亡。” 那天,是他爹死的日子。 他伸手摸那行字,指尖刚碰上,鼎里菌丝猛地一抽,一根细丝从缝里弹出,缠上他小指,像活蛇,嗖地缩回去。他缩手,晚了。血从小指侧面渗出来,滴在鼎沿。 血一碰菌丝,整片菌群亮了,纹路重组,变成一条清晰的路,从鼎底伸出去,直指镇北废井。路尽头,菌丝围成个圆环,缺口朝北,跟周映荷纸上画的断圈,一模一样。 赵铁柱盯着那光纹,忽然说:“他不是想开地脉。” “那是想干啥” “他是想让人进去。”赵铁柱声音低,像从胸口挤出来的,“你爸没想拦什么,他在等。等一个能看懂他留的记号的人,等一个能走进井里,把他带回来的人。” 陈砚没说话。他看着那条发光的路,像看一条通向地底的血管。祠堂外,风穿过枯竹林,沙沙响,像有人在低语。 他慢慢站起来,从包里掏出爹的工装帽,轻轻戴上。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眼里的光。 “走吧。”他说,“该去井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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