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于少保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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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京师的冷风,刮得人骨头缝都疼。 国子监那场“公车上书”的风波,被太子用一种巧劲,给抹平了。 一场能动摇朝堂的风暴,最后成了一场学子下乡的实践运动。 人人都在夸太子仁德高明,有圣君的样子。 朱见济却半点都笑不出来。 他赢了舆论。 收了人心。 可那些躲在阴暗里的老狐狸,一根毛都没伤到。 钱老头的腿,还断着。 张庭玉的血,还没干。 京营那头趴在京师心脏的巨兽,依旧在打盹。 每一次呼吸,喷出的都是腐烂的臭气。 他要去见一个人。 于谦。 兵部衙门。 炭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公文纸堆里积了多年的腐朽气味。 朱见济没带仪仗,只领着小禄子,打扮的像个富家公子,就这么出现在了于谦的值房。 “殿下” 于谦吃了一惊,慌忙起身行礼。 “于少保不必多礼,孤今日是来请教的。” 朱见济的声音很稳,稳的不像他这个年纪。 他反手把值房的门关上。 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 “京郊演习,少保都看在眼里。武学学员能胜,胜在战法新,不是兵卒勇。京营的败,也不是败在兵卒,是败在将领的平庸,指挥的混乱。” 于谦捻着胡须,点头。 “殿下所言极是,京营久无战事,将骄兵惰,已经是事实。” “所以,孤想请少保帮个忙。” 朱见济走到于谦的书案前,视线落在那堆积如山,高过人头的卷宗上。 “兵是国之利器,将是器的锋刃。孤想整顿京营,优上劣汰。可孤人微言轻,对军中之事一知半解。这事,要仰仗少保,从兵部这个根子上,替孤梳理一番。” 他把姿态放得很低。 不是命令,是请教。 他很清楚,对付于谦这种国之柱石,权势没用,“为国为民”这四个字才有用。 果然,于谦的眼睛亮了。 太子胜而不骄,演习大胜后,想的不是庆功,而是怎么收拾京营这滩烂泥。 这等心胸,让他欣慰。 “殿下有此心,社稷之福!臣,敢不效死!” 于谦当即应下。 他立刻命人,把库房里封存的,关于京营十二团营的所有兵籍黄册和将领名录,全搬了出来。 那是一卷卷落满灰尘,散发着霉味的故纸堆。 于谦戴上老花眼镜,一卷卷的翻看。 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朱见济没催,就坐在一旁喝茶。 他看着于谦的脸色,从平静,到凝重,再到阴沉。 于谦握笔的手,几次停在半空,控制不住的发抖。 那上面记的,哪里是什么将领名册。 分明是一张用血缘和利益,织了上百年的大网。 这个百户,是某某侯爷的小舅子。 那个千户,是某某国公的远房外甥。 这个都指挥佥事,娶了某某伯爵的庶女。 密密麻麻。 全是关系。 真正凭军功升上来的,没几个。 整个京营,就是一个巨大的宗族祠堂,被那帮开国勋贵们,经营的水都泼不进。 外人,一根针也插不进。 夜。 于谦府邸,书房。 这位土木堡之变后,能凭一人之力挽救大厦的铁血尚书,此刻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疲惫和挫败。 他派人八百里加急,把太子请进了自己的书房。 没一句废话。 屏退下人后,于谦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朱见济心里猛的一沉。 “殿下,您赢了朝堂,赢了边关,甚至赢了民心。” 于谦抬头,浑浊的眼睛里全是化不开的愁。 “但您,正在输掉京城。” 朱见济握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 “于少保,何出此言” 他不解。 演习大胜,报纸热卖,学子归心。 怎么看,他都在一步步走向胜利。 “殿下,您看到的,只是浮在水面上的东西。” 于谦从书案下,抱出他下午抄录的几本册子,摊在朱见济面前。 “殿下请看,京营十二团营,三千七百多个军官,有世袭背景,或与勋贵沾亲带故的,占了多少七成!” “石亨是倒了,可他只是一根被砍掉的枝叶。” 于谦的声音,透着一股无力感。 “京营这棵树,根子早就在勋贵和旧势力的烂泥里泡烂了!他们不敢再谋逆,因为陛下和您,掌控了大义。” “但是!” 于谦加重了语气。 “他们能用一千种,一万种法子,让您任何一件事都办不成!” “格物院的钱匠师,为什么会被撞” “护送的东宫卫,为什么会被一队巡街的兵痞缠住” “西厂拿了人,为什么人犯能在诏狱里畏罪自尽” “因为他们是一个整体!一个泼不进水,扎不进针的独立王国!” 于谦越说越激动,苍老的脸上升起一阵潮红。 “在这个王国里,他们不听兵部的调令,不听内阁的政令。他们只听各自老太爷的!他们的忠诚,不在紫禁城,在城里大大小小的国公府,侯爷府!” 血色,从朱见济的脸上一点点褪去。 于谦的话,是一把刀,把他所有胜利的假象,一层层剥开,露出底下血淋淋的骨肉。 “那便汰换!” 朱见济的声音发冷。 “兵部下令,把那些庸碌无能的,全都罢免!换上武学里懂战阵的人!” “没用的。” 于谦摇头,脸上的神情是一种朱见济从没见过的灰败。 “殿下,我大明承袭祖制,勋贵子弟入营任职,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我们没有理由,去罢免一个没有犯错的世袭军官。” “就算我们强行罢免一两个,他们马上就会有几十个,几百个,用养病,丁忧的名义,集体撂挑子。到那时,整个京营十二团营都会瘫痪。” “一座没有防卫的京师,一个兵权被架空的朝廷,会面临什么殿下,您比臣清楚。” 朱见济沉默了。 他终于懂了。 这不是官场斗争。 这是新政跟祖制的对决,是皇权跟勋贵集团利益的对决。 他在面对的,不是一个敌人。 而是一套运行了近百年,腐朽,却坚不可摧的系统。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烛火跳动,把两人脸上的神情照的忽明忽暗。 不知过了多久。 “唉。。。” 于谦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一声叹息里,有愤怒,有无奈,更有对太子处境的深深担忧。 这位铁骨铮铮的兵部尚书,在这一刻,竟然显出了几分英雄迟暮的悲凉。 “殿下。” 于谦看着朱见济,眼神无比沉重。 “恕臣直言,此事,兵部无能为力。任何官面上的法子,都行不通了。” 他停了很久。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这件事,只能靠您自己。。。” “用。。。用超常规的手段来解决了。” 超常规。 这三个字,是三根钢针,扎进了朱见济的耳朵。 从于谦这种事事讲规矩的老臣嘴里说出来,分量重如泰山。 这也意味着,他,于谦,还有他代表的整个文官集团,在这件事上,彻底认输了。 他们把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自己这个九岁的太子身上。 朱见济站起身,对着于谦,深深一躬。 “少保今日之言,见济,受教了。” 他没再多说,转身走出了书房。 夜风刮在脸上,疼。 朱见济走在廊道下,脑子里全是于谦那声叹息,和那句“超常规手段”。 他彻底懂了。 演习,是表演。 报纸,是呐喊。 江南的杀戮,是震慑。 但这一切,都只是在墙外面挠痒痒。 药,根本送不进去。 除非。。。 他把这间密不透风的铁屋子,从里面,亲手砸开一个口子。 朱见济停下脚步,抬头,望向皇城的方向。 他的视线穿透重重宫墙,落在了西厂。 那个他一手建立,如今同样被挡在京营这堵高墙外的西厂。 特殊手段,对一个封闭的暴力系统,无效。 那天的抓捕失败,就是最好的证明。 既然从外部渗透行不通。。。 那就只能。。。 从内部夺权!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形。 他的眼神,冰冷又锐利。 朱见济轻轻吐出一口气。 气在寒夜里,凝成一团白雾。 京营。 这把本该护卫皇权的刀,现在,成了悬在皇权头顶的剑。 不把它牢牢的攥回自己手里。 之前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