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巨木与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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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中旬,天津卫。 海风割人脸。 码头道贺的彩旗被吹的猎猎作响。 盛大的下水仪式散场了。 瓦剌使臣,朝鲜使者,倭寇头子,佛郎机商人。 这帮被“无畏号”吓破胆的家伙,一个个丢了魂。 全被客气的“请”回了驿馆。 朱见济没走。 他坐着一艘小交通船,绕着那艘巨舰打转。 身后,站着两个人。 格物院大学士李泰。 东宫洗马沈炼。 巨舰泊在港湾里,庞大的船身投下阴影,一头假寐的洪荒巨兽。 三层炮甲板,上百门黑洞洞的炮口,一只只未曾闭合的眼,凝视着深蓝色的海。 “殿下,您瞧这线形,这干舷。。。” 李泰的声音发颤,混着礼成后的激动,他指着巨舰,嘴里的话停不下来。 “这全是按您给的图纸造的!船身用双层壳体,中间填了防水的料,就算被撞开一个大洞,也绝不会沉!船底包了铜皮,海里的蛀虫藤壶,在也休想啃食咱们的战舰!”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砸出了骄傲。 沈炼在旁边听着,不懂造船的门道,但看着这艘代表大明顶尖技术的庞然大物,胸口也热的发烫。 只有朱见济,神情没什么波澜。 他伸出手,指尖划过冰冷的海水,眼神飘向远方。 “李泰。” 他开口。 “你只说了它的骨,它的肉,它的魂是什么” 李泰懵了。 “魂” 朱见济没回话,只看着那根高耸的主桅杆。 一年多前。 天津造船厂,新落成的格物院设计总司。 年轻的院长李泰,这位新技术狂人,正围着一张巨大的设计图纸兜圈子,把自己本就不多的头发,一撮撮的往下揪。 “殿下,不行啊!这条路走不通!” 李泰的声音都变了调,熬夜熬的蜡黄的脸上全是死灰。 “这无畏号的设计,简直是神来之笔。。。可。。。可它的龙骨,臣等翻遍了天下,也找不到能用的木料啊!” 当时,朱见济就站在图纸前。 他听完李泰的哭诉,手指戳在图纸正中那条贯穿首尾的脊梁上。 “卡在哪了” “就是这!龙骨!殿下,这是舰的脊,是帝国的梁!” 李泰的眼眶都烧红了。 “它需要一根长二十丈,直径超一丈,一体成型,千年不腐的巨木!臣查遍了天工开物和前朝所有造船典籍,这种木头,只在传说里有。我大明腹地,百年以上的楠木樟木都以经罕见,更别提这种。。。这种神木了!” “内陆没有,边陲不一定没有。” 朱见济的视线移到墙上那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图,手指划过山海关,指向一片白山黑水。 “朕记得,山海经和一些地方志异里提过,极北的白山黑水之间,有参天古木,万载不倒。史籍有载,就不是空话。” 朱见济转头,看着呆掉的李泰。 “传孤的令,从全大明最好的船厂里,给孤挑一个鼻子最灵眼睛最毒的老船匠。再从格物院里,挑一个最懂地质勘探的年轻博士。由京营派一哨精锐护卫。” “组成寻木队,往北,去长白山,给朕把这根神木找出来!” “找不到。” 朱见济的语气没有一丝温度。 “就死在哪儿。” 三个月后。 关外,长白山的原始老林。 一支五十多人的队伍,在没过膝盖的雪和烂泥里挣扎。 他们个个没了人样,冬衣碎成布条,眼神里只剩下累和空洞。 带头的,是个叫陈阿福的老头。 福建船厂特聘来的老师傅,跟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人称老船叔。 他叼着旱烟,一口口嘬着,烟雾里,那双浑浊的老眼却比鹰还尖,刮过周围的每一棵树,每一片土。 “船叔,这都三个多月了,别说神木,连根像样的木头桩子都没看着。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凑过来,声音里没了气力。 他是格物院的博士,叫孙淼,一肚子理论,在这片林子里,什么用都没有。 老船叔吐出个烟圈。 “急什么殿下信得过咱们,才把这掉脑袋的活儿交下来。找不到神木,我这把老骨头就埋这儿,没脸回去。” 护卫队长周山,是个打过京师保卫战的老兵。 他一巴掌拍在孙淼后脑勺上。 “你个酸丁懂个屁!” “殿下说了,找到神木,全队官升三级,赏银千两!要是死在这,家里的抚恤金,够你婆娘孩子吃三辈子!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走不动了老子拖着你们走!” 这支队伍,见识了森林的恐怖。 深夜,饿狼围攻,靠着新军发的燧发枪和背靠背的阵型才活下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瘴气里断水断粮,啃着树皮草根,硬熬了三天。 路上,两个士兵吃了毒蘑菇,口吐白沫,抽搐着死了。 还有一个,爬悬崖时脚滑了,连叫声都没发出,就掉进了深渊里。 绝望是这片林子里的雾,不知不觉的缠住每个人。 孙淼都开始觉得太子殿下看的可能是神话故事。 全队士气掉到了底。 那天。 老船叔停了脚。 他丢了烟杆,整个人趴在地上,又闻又看。 “船叔,你这是。。。” 周山搞不懂。 “风不对,土也不对。” 老船叔的声音哑的厉害,却藏不住的激动。 “风里有松油味儿,几百上千年的味儿。这土,是红土,只有最老的红松林才有!跟上!就在前头了!” 他变了个人,脚下生风,带着队伍拐进一处云雾缭绕的山谷。 谷里,雾浓的化不开,三步外就看不见人。 他们走了大半天,什么都没有。 所有人的心,又沉了下去。 队伍快要停下的时候,一道金光,毫无征兆的刺破浓雾。 一柄天神投下的利剑,直直射在山谷正中。 所有人都朝光柱的方向看过去。 然后,他们看到了永生难忘的景象。 一棵树。 不。 那是一尊撑起天地的东西。 一棵几十人合抱的千年红松,一条赤龙,从大地深处拔起,直插云霄。 虬结的枝干是龙爪,撕扯天空。 茂密的松针在光下,反射着金红色的光。 苍凉,古老,霸道的气息扑面而来,压的人胸口发闷。 所有人都被这神迹震在原地,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啪嗒。 老船叔手里的罗盘掉在地上。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一下子就湿了。 扑通一声。 他双膝跪地,对着那棵神木,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神木。。。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 老船叔的声音全碎了,眼泪淌了一脸。 “老朽。。。老朽没负了殿下所托!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他的哭声点燃了火药桶。 那些见惯生死的京营老兵,一个个眼圈通红。 有人也跟着跪了下来,朝着神木的方向,笨拙的行着军礼。 接下来,是更难的任务。 回家。 光是砍倒神木就花了七天七夜。匠人们用格物院特制的淬火钢锯,轮番上阵。巨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倒下时,整片山谷都在抖。 运输,则是一个国家的力气活。 消息传回京城,朱见济只回了八个字。 “倾尽所能,不惜代价。” 一道道命令从东宫发出,辽东都司的驻军,沿途的卫所,当地的百姓,数万人被动员起来。 他们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用滚木和撬杠,喊着震天的号子,把那个几十万斤的大家伙,一步步,一寸寸的,从深山老林里往外挪。 “都给老子使点劲!太子爷说了,这船造出来,咱大明的渔民出海再也不怕倭寇了!谁家没个亲戚在海上漂给自个儿争口气!” 一个赤膊的汉子,挥着鞭子,嗓子都喊哑了。 耗时半年。 这根凝聚了无数血汗,甚至几条人命的龙骨,被几千人拉着,出现在天津港。 整个港口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要把天都掀翻的欢呼。 李泰带着格物院所有的匠人冲在最前面。 他们没看欢呼的人群,直冲向那根巨木。 李泰的手,抖着抚摸神木粗糙的树皮,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他转过身,对着那几万衣衫褴褛满身泥污的军民,深深的,深深的鞠了一躬。 朱见济的念头回到了海面上。 他看着眼前的巨舰。 它的身上,有匠人的执着,士兵的忠勇,百姓的期盼。 它不是冰冷的武器。 朱见济缓缓抬手,食指指向烟波浩渺的南方。 那里是富庶的江南,是盘根错节的走私帝国,是吸食大明骨髓的毒瘤。 龙骨已就。 他自言自语,声音被风吹散,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 “该让这条醒来的龙,朝那片烂地,伸出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