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黑夜里的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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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的钟声散了。 官员们潮水般退去。 汉白玉的广场上,很快空了。 只有一股子冷气,在丹陛和宫墙之间打着旋。 首辅王文的官轿,摇摇晃晃回了府。 他把自己关进书房,一口茶没喝,一句话没说。 书房里很暗。 他没让下人点灯。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把他的影子拖的老长,扭曲的像个鬼。 白天朝堂上的一幕幕,在他脑子里一遍遍的过。 那个会自己转的怪球。 那些能照出人魂的镜子。 还有少年监国那句“利通万国,宣威四海”。 每个画面,都像一根烧红的针,扎的他五脏六腑都疼。 “疯了。。。真是疯了。。。” 王文枯坐半晌,嘴里吐出这几个字,嗓子哑的厉害。 “以商立国,这不是改制,这是刨我大明的根,是挖我儒家道统的祖坟!” 他一巴掌拍在桌上。 上好的紫檀木桌嗡嗡的响。 桌上的笔墨纸砚都跳了起来,一支狼毫笔滚到地上,墨汁溅开,像一摊干血。 王文不在乎。 他站起来,在书房里烦躁的走来走去,宽大的首辅官袍在身后拖着,像一抹甩不掉的阴影。 他不是为自己。 他今年六十有三,官至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什么可求的 他怕。 他是为这个国家,为这个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信了一辈子治国大道的天下怕。 “重商轻农,宋亡的教训就在眼前。那小太子难道一点不知他哪是改革,分明就是胡闹!” 王文停下脚,眼神里是恐惧和绝望。 “格物,算学之徒可入仕为官,商贾之流可富甲一方。。。那我们这些读了一辈子书的读书人,算什么我儒家传承千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难道都要被这些奇技淫巧,这些铜臭阿堵物,踩在脚底下”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看到了一个可怕的未来。 一个没有圣贤之言,只有利益交换的未来。 一个匠人,商人和太子平起平坐,而他们这些士大夫却成了废物的未来。 “不行!绝不能让他这么干!” 王文眼中闪过疯狂。 白天在朝堂上,辩经是辩不赢了。 那个小太子,心思诡异,嘴皮子利索,手里还攥着军权这把刀。 硬碰硬,是找死。 既然明着来不行,那就来暗的。 “太子年幼,终究不知道这朝堂的水,到底有多深。。。” 王文脸上露出冷笑。 “他以为有兵权就能为所欲为可笑。这天下,终究是我等文官的天下。没了我们,他一个政令都出不了紫禁城!” 他下了决心。 他要用这个帝国的制度本身,绊住这个发疯的少年天子。 “来人!备轿!” 王文对着门外嘶吼。 “老爷,天都黑透了,您这是要去哪儿” 老管家闻声进来,满脸担忧。 王文的眼神阴冷的吓人。 “去吏部尚书,何大人府上。” 。。。 子时。 夜色深沉。 一顶不起眼的青呢小轿,在寂静的京城小巷里穿行,最后停在吏部尚书何文渊的府邸后门。 何文渊在密室见了王文。 所有下人都被屏退了,密室里只点了一豆烛火,两人的脸在烛光下忽明忽暗。 “王阁老,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何文渊问。 他知道,绝不是小事。 王文呷了口冷茶,直接说。 “文渊兄,你今天也看到了,那小太子已经疯了。” 何文渊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开海的事,于少保用三思二字暂时压下,可你我都清楚,这只是缓兵之计。以那小子的性子,过几天肯定要卷土重来。” 王文的声音压的很低,像在吐信子的蛇。 “你我都知道,开海是小,动摇国本是大。” 他死死盯着何文渊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文渊兄,你莫非还没看明白开海是鱼饵,那新政讲习所和科举改制才是要命的钩子!他要让算学,格物之徒参加科举,要让匠人与我等同朝为官!这刀,是对着咱们所有人的脖子砍下来的!” 何文渊端茶杯的手,猛的一抖。 茶水溅出,烫的他手背一疼,他却没反应。 王文这句话,戳中了他最恐惧的地方。 他,何文渊,是吏部天官,管着天下所有官员的升迁任免,这是他权力的根,也是整个文官集团的命脉。 可要是以后,选官的标准不再是四书五经,而是算盘打的好不好,铁炉子烧的旺不旺。。。 那他这个吏部尚书,还有什么用 他们这些苦读半生的读书人,还有什么出路 “你我的子侄后辈,寒窗苦读几十年,到头来,竟然要跟那些满身铜臭的商贾,浑身机油的匠人同列” 王文的声音充满蛊惑。 “文渊兄,到了那时,你我百年之后,有什么脸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王兄的意思是。。。” 何文渊的声音很干。 王文凑过去,烛火下,他的脸格外扭曲。 “硬顶,顶不住了。但我们,可以拖。” “拖” “对!” 王文冷笑。 “他太子不是要开海吗不是要建水师吗好啊。可这人从哪来官从哪派建水师要立海军部吧主官是谁底下的郎中,主事,提举,又是谁” 何文渊的眼睛猛然亮了。 “王兄高见!下官。。。下官明白了!只要是我吏部,任何关于开海,水师的官员任命,调动文书,都可以仔细详查一番嘛!祖宗规制,官员履历,考核评语,哪一项不需要十天半月来推敲万一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可是要担干系的。” “哈哈哈!文渊兄果然一点就通!” 王文放声大笑,笑声在密室中显得刺耳。 “咱们,就是要用这祖宗之法,用这朝廷的规矩,织一张看不见的网,把他那些新政,活活困死在里头!” “他要快,咱们就偏要慢!看他一个黄口小儿,能跟咱们这整个朝廷的规矩斗到几时!” 两人对视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从何府出来,王文没有回家。 那顶青呢小轿,又滑向了另一条胡同。 礼部尚书府。 “。。。张大人,您是礼部主官,百官楷模。太子在奉天殿上,公然摆弄那种西洋邪物,如同妖术,以经是大大的违了礼法!您只需在开海的祀天,祭海等典仪上,引经据典,稍稍商榷一二,这事便能拖上一年半载。。。” 户部尚书府。 “。。。孙大人,国库如今什么样,下官知道您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太子张口就是五千万两建水师,这钱从哪出预算怎么编帐怎么走每一笔都需户部再三审核,与各部会商。这期间,要是数目对不上,或是哪道手续不全,您可千万不能放款啊!不然出了乱子,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您!” - 这一夜。 王文就像一只蜘蛛,在京城这张大网上四处奔走。 他将一个又一个,跟他一样怕的要死的守旧派大员,拉到自己这边。 一个针对太子新政的护法同盟,在黑夜里,悄悄成形。 他们约定,从明天起,所有同盟官员,在各自的衙门,对太子所有关于开海,建水师的政令,进行全面的软抵抗。 不反对。 不顶撞。 就是拖。 就是耗。 用堆成山的文书,用繁琐的程序,用官僚体系天生的懒惰,把太子的雷厉风行,化为一滩死水。 他们自以为计划天衣无缝。 却不知道,在他们头顶的黑夜里,有无数双眼睛,正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 东城,一处民房院内。 这里是西厂设在京城的一处秘密据点。 几名黑衣的西厂番子,从各处阴影中现身,向一名千户汇报。 “头儿,王文刚从户部尚书府出来,回府了。” “今晚他一共密会了吏,礼,户,工四部尚书,还有都察院左都御史。。。” “我们安插在何府的钉子传出消息,他们商定了,要用拖字诀来对抗殿下的新政。” 那名千户听着汇报,在一张京城地图上,用红笔把王文今夜走过的路线,清晰的标了出来。 那是一张缠向紫禁城心脏的蛛网。 “好,很好。” 千户脸上露出残忍的笑。 “把所有口供,路线图,人名册,全部汇总,s级加密,立刻送入东宫!” 一刻钟后。 东宫,毓庆宫。 夜已三更,书房的灯火依旧亮着。 朱见济没睡,他正站在那架巨大的地球仪前,一手负后,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划过那片深蓝色的,代表海洋的区域。 “殿下,您该歇息了。” 小禄子端着一碗安神的莲子羹,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 “不急。” 朱见济的眼睛没有离开地球仪,嘴角带着笑。 “鱼儿还没收网呢。” 话音刚落,一名小太监快步入内,跪地呈上一支黑色的火漆密筒。 小禄子接过,呈给朱见济。 朱见济打开密筒,抽出里面的密报,只扫了一眼,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只是那笑容里,带着刺骨的森寒。 “护法同盟软抵抗” 他轻声念着密报上的字眼,笑出了声。 “有意思,真有意思。这帮老家伙,倒也不全是草包。” 小禄子在一旁看着,心里直发毛,他小心的问。 “殿下,那。。。要不要奴才带人,先敲打敲打他们” “敲打” 朱见济摇了摇头,把密报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不必。孤若想杀他们,有一万种法子。可现在,他们还有用。”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那片深邃的海洋,目光穿透了时空,落在几千里外的江南。 “孤正愁着,该找个什么由头,把朝堂上的这些绊脚石,一次性清理干净。” “他们自己把脖子凑到刀口上,倒是省了孤不少事。” 朱见济的笑容里,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酷和老练。 “让他们结盟,让他们拖,让他们闹得越大越好。” “他们以为自己在织网,却不知道,那只是给他们自己准备的绞索。” “京城的这盘棋,太小了。真正的风暴,在南边。” “等南边的雷声炸响,孤正好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祭品,来告诉全天下的人。。。”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像是恶魔的低语。 “。。。谁敢挡大明的路,谁就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