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恶法的善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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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县村口。 空气异常凝重。 午后的太阳明晃晃照着,没半点暖意。 周青云,新上任的年轻知县,后背的官服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那满腹的经纶学问,在这些泥腿子面前,成了一堆废纸。 对峙。 已经两个时辰了。 他好话说尽,嘴皮子磨破,从朝廷体恤民生讲到新政的好处。 没用。 对面几百号村民,村民们神情麻木,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他。 领头的顾氏族长,稳坐太师椅上,端着茶碗。 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真正难缠的,是他旁边的山羊胡老吏。 “周大人,您别跟我们绕弯子了。” 老吏开了口,嗓子尖的刺耳,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笑。 “您是京师大学堂出来的贵人,嘴皮子利索,我们这些庄稼汉说不过您。咱们还是回到根子上,您想要进村可以,拿出三法司的勘问文书来。若是没有,您就是说破了天,我们也不能让您坏了太祖爷定下的规矩!” 周青云气的发抖。 “大胆!尔等聚众抗法,还敢巧言令色!本官现在就可以治你们一个聚众滋事之罪!” “哎哟,大人,您可千万别吓唬我们。” 老吏做出个害怕的模样,却寸步不让。 “大明律斗殴篇里写得明明白白,什么叫滋事得是因而致伤者!您看我们,手是手,脚是脚,别说伤了您手下一位官爷,就是连您官袍的边儿都没碰着。我们只是站在这儿,守着自家祖产,怎么就成滋事了” “你!” 周青云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没料到。 这帮乡民背后,竟然有精通律法的高人指点。 不动手。 不吵架。 就用法理跟你绕。 你进一步,他退半步,死死卡在规矩的框框里。 让你有劲没处使。 “嘿,我说周大人。” 人群里,一个泼皮叼着草棍,怪腔怪调的喊。 “您别光说不练啊!您要是真有本事,就把我们这些刁民都抓进大牢里去呗!我们倒想看看,是您这新官的乌纱帽硬,还是我大明的律法硬!” “哈哈哈!” 人群爆出一阵哄笑。 那笑声十分刺耳。 抽在周青云脸上。 抽在所有丈量队员的脸上。 他们怀揣着改变天下的理想而来。 现实却让他们处处碰壁。 周青云脸色变幻,握着剑柄的手青筋凸起。 他想下令。 让衙役冲进去,抓几个带头的打一顿。 但他不能。 一动手,就是官逼民反,就落入了对方的圈套。 到那时,都察院的弹劾就足以让他丢官罢职。 “我们。。。走!” 他咬着牙说出这两个字。 周青云狠狠瞪了那老吏一眼,甩袖转身。 他的队伍,在哄笑声里,狼狈的退回县城。 新政。 第一脚就踢空了。 。。。 三天后。 京师,东宫。 抚军监国府内,灯火通明,一片死寂。 户部尚书金濂拿着苏州的八百里加急密报,在殿内来回踱步,额头全是汗。 “殿下!这。。。这可如何是好” 他把密报拍在桌上,声音都在发颤。 “苏州府衙的推行司,在各县都吃了闭门羹!那些士绅,就是属泥鳅的,滑不溜手!他们不闹事,不造反,就组织乡民,拿着大明律跟我们打擂台!他们说。。。说我们没有内阁票拟和三法司勘问的公文,就是擅闯民宅,违背祖制!” “周青云那个愣头青,差点跟吴县的村民起了冲突,被人指着鼻子骂是盗匪!这事要是传开,新政的名声就全毁了!我们总不能真派大军,去镇压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吧” 兵部尚书于谦也是满面愁容。 “殿下,这招釜底抽薪,够毒。” “江南士绅的根基,就在于他们对乡土宗族的掌控,还有对法理的解释权。” “他们现在摆明了,就是要用我们自己定的规矩,把我们困死在城门口。” “此事,棘手。” 在座的新任官员们,个个面色凝重,议论纷纷。 谁都想不出破局的法子。 唯独两人,神情不变。 太子朱见济。 首席谋士,沈炼。 朱见济听完金濂的陈述,非但没动怒,反而笑了。 笑得别有深意。 他看向沈炼。 “沈炼,你瞧,这帮读了几年闲书的地主老财,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玩起文字游戏,倒还有几分章法。” 沈炼也笑了,拱手。 “雕虫小技罢了。他们以为抱着本大明律就能高枕无忧,却忘了,这天下,谁才是真正懂法,用法,立法的人。” 朱见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他的视线扫过底下焦虑的臣子,大殿里顿时安静下来。 “他们喜欢引经据典,是吗” “他们喜欢讲祖宗之法,是吗” 朱见济放下茶杯,冷笑一声。 “好啊。” “那咱们,就陪他们好好玩玩。” 他对沈炼吩咐。 “你立刻带上京师大学堂律法学院所有得力的学生,去文渊阁。” “把太祖高皇帝时期的所有敕令,诰命,典籍,案例,给孤一本一本的翻,一字一字的抠!” “孤就不信了,以太祖爷那嫉恶如仇的性子,会没给后人留下一把能砍掉这些贪婪之辈脑袋的刀!” “微臣,遵旨!” 沈炼躬身领命,转身大步离去。 金濂等人看着,都有些发懵。 殿下这是要。。。以毒攻毒 。。。 接下来两天两夜,文渊阁灯火未熄。 沈炼带着三十多个年轻学子,吃住都在故纸堆里。 茶水当饭。 困了就用凉水泼脸。 一个个眼睛熬得通红,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们明白。 自己正在做一件大事。 一件要载入史册的大事。 第三天拂晓。 第一缕晨光照进文渊阁。 一个翻阅太祖实录的年轻学子,突然惊喜地喊了一声。 “找到了!老师!我找到了!” 沈炼猛地冲过去,夺过那本泛黄的典籍。 上面。 朱砂笔记录着洪武十九年的一条敕令。 检核欺隐田土之法。 内容简单,霸道。 朕闻,江南大户,多行诡计飞洒之术,欺瞒朝廷,隐匿田土,致使国库空虚,小民受苦。 法司虽严,然积弊日久,难以根除。 今特颁此法:凡遇大灾大乱之后,若疑有田亩归属不清,税赋不均者,朝廷可无需经内阁,三法司,径派钦差,持朕之金牌,重核天下之田,勘合图册! 最要命的,是最后那句话。 钦差所至,如朕亲临! 凡有阻挠,抗拒,不遵号令者,无论官绅士民,皆以侵吞国有资产,藐视君上之罪论处。 主犯斩立决。 家产尽数充公! “好。。。好一个如朕亲临!” 沈炼看完,只觉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 紧跟着是狂喜。 太祖爷。 神人。 他老人家三百年前,就料到后世会有这些无法无天的子孙,竟然早就备下了一把利刃! 这不是法。 这是尚方宝剑。 沈炼拿着太祖实录,官袍都来不及整理,发疯地冲出文渊阁,直奔东宫。 。。。 又三天后。 苏州府衙。 知府孙承宗正焦头烂额地,跟几个士绅代表周旋。 顾家族长顾炎正,正慢条斯理地引用周礼典故,大谈敬天法祖,与民休息。 “孙大人,非是我等不配合朝廷。只是这清丈田亩,兹事体大,非同儿戏啊。眼下春耕在即,百姓们都忙着地里的活计,您说,这时候派人去田里踩来踩去,这不是耽误农时,与民争利吗依老朽看,不如。。。” 他话没说完。 府衙外,马蹄声急。 驿卒声嘶力竭地呐喊穿透进来。 “京师急报!抚军监国府谕令!闲人退避!” 所有人惊愕中。 一名身背杏黄旗的东宫信使,手捧金丝捆绑的谕令,冲进大堂。 第二道谕令。 到了! 孙承宗的手颤抖着展开谕令。 顾炎正等人互相对视一眼,神情笃定。 他们倒想看看。 这位远在京城的太子爷,除了申饬几句,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但当孙承宗用颤抖的声音,念出谕令上的字时,顾炎正脸上的从容神色顿时消失了。 “抚军监国皇太子谕。” “查,倭乱与金融叛乱之后,江南田亩归属混乱,隐匿诡寄之事甚多,致使国库亏空,民生凋敝,实乃动摇国本之大患!” “今,孤恪遵太祖高皇帝遗训,为肃清积弊,重整纲纪,特依检核欺隐田土之法,派内阁学士沈炼为钦差大臣,即日起,持朕之金牌,巡查南直隶,浙江两省!” “全权负责检核前朝隐匿之田,重编鱼鳞图册!钦差所至,如孤亲临!敢有以任何理由,阻挠钦差丈量天下者。。。” 孙承宗顿了顿,吼出最后那句话。 “以谋逆论处!” 顾炎正只觉脑中一声轰鸣,踉跄着退了几步,瘫坐在太师椅上。 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检核欺隐田土之法。。。这。。。这怎么可能。。。这道恶法,不是早就被废了吗” 他失魂落魄地自语。 他脸色瞬间惨白。 用太祖的法。 来打他们这些不孝子孙的脸! 以恢复祖制的名义,行大刀阔斧改革的实。 这一招,太狠。 太毒。 这已经不是法理博弈。 这是阳谋。 一场拿着尚方宝剑的公开宣战。 较量,开始了。 只是这一次,兵器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