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算盘与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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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五。 宜,辩经,开示,破执。 忌,粉饰,虚言,自欺。 这一天,京师无风,天却格外的高,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紫禁城,奉天殿。 大明帝国的心脏,今日的气氛,不同以往。 没有百官入殿时低声的寒暄,也没有小黄门们碎步的轻响。 只有一片沉寂。 每个人都清楚,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大朝会。 这是决战。 一场关乎新旧、关乎道统、关乎这大明天下的国策大辩论。 自从那封由左都御史张敬修领衔,四十二名言官联名签署的《弹劾抚军监国太子十大罪》递交之后,整个京师的官场,就像一个被引燃的火药桶。 一边,是以太子朱见济为首的新政派,手握军权,身负江南大捷之威。 另一边,是以都察院和清流文官为主的保守派,高举祖制和圣贤之道的大旗。 平日里那些见风使舵的老狐狸,这次也都默契地站到了保守派的一边。 因为太子的那两道新法,“一条鞭法”与“考成法”,触及了他们所有人的命根子。 这是最后的总攻。 他们相信,以天下官箴,以圣人言论,以祖宗规矩,足以将那个羽翼未丰的少年太子,和他那些离经叛道的“新政”,彻底埋葬。 “皇上驾到——” “太子殿下驾到——” 随着太监尖细的唱喏声,景泰帝朱祁钰与太子朱见济的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 百官跪伏。 朱祁钰的精神看起来不错,他走上御阶,坐上龙椅,视线扫过底下乌泱泱跪着的臣子,最后落在身旁的朱见济身上,眼神里坚定。 “众卿,平身吧。” 朱见济则显得格外平静,他甚至对以张敬修为首的那几位瞪着他的老御史,报以一个礼貌的微笑。 那微笑,让张敬修等人心里不寒而栗。 “今日,召集诸卿于此,非为常朝。” 朱祁钰的声音缓缓响起,回荡在空旷的大殿。 “近日,朕与太子,收到都察院众位言官的联名奏疏,字字泣血,言辞恳切,皆为国事。太子年轻,恐有思虑不周之处。朕,特开此国策大辩,允诸卿畅所欲言。事关国体,诸位,但说无妨。” 皇帝的话音刚落,左都御史张敬修就迫不及待地从班列中走出。 他手持玉圭,白发苍苍,身姿却挺得笔直,神情悲壮决然。 “启奏陛下!” 张敬修的声音洪亮。 “臣,有话要说!” 他目光灼灼,直视龙椅之侧的朱见济,毫不避讳。 “殿下天纵之才,睿智勇毅,此乃我大明之幸!然,治国之道,犹如烹小鲜,讲究的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最重者,乃‘仁’也!太祖高皇帝以仁孝定天下,传至今日,方有我大明百年基业!” “可殿下所行之新法,一条鞭法,以银为纲,是重利轻义,与民争利!考成法,以数据考量官员,是严刑峻法,以术驭人!此乃霸道,非王道!是商鞅之法,非孔孟之道!” “以霸道治国,即便一时能够富国强兵,然人心离散,士林尽毁,官箴败坏,其祸,甚于瓦剌十万铁骑!老臣恳请殿下,悬崖勒马,收回成命,切莫为了眼前之功利,动摇我大明之国本啊!” 他一番话说下来,抑扬顿挫,声情并茂。 殿内许多文官都听得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这就是他们的武器。 无法辩驳的道德高地,与不容置疑的圣贤之言。 你再有理,还能大得过孔夫子 “张御史说的对!” “请殿下收回成命!” “我等附议!” 一群言官应声而出,齐刷刷跪倒一片。 一时间,整个大殿都成了对朱见济的声讨会。 朱祁钰的眉头拧了起来,刚要发作,却被朱见济用一个眼神按住了。 面对千夫所指,朱见济不急,不恼,甚至还在笑。 他走上前,对着张敬修拱了拱手,语气温和得像是在进行一场学术探讨。 “张御史之言,字字珠玑,忠君体国之心,日月可鉴。只是,本宫有些不解。” “本宫不解,为何张御史口中的圣贤之道,没能让大明的国库充盈,没能让边关的将士吃饱穿暖,也没能让江南的百姓,免于洪水之灾” “你!”张敬修被噎得一滞,脸色涨红,“此乃天数,非人力所能及!” “天数”朱见济笑了,“好一个天数。张御史,本宫今日不与你辩经。咱们换个法子,如何” 不等张敬修回答,朱见济对着殿外拍了拍手。 “来人,把孤给诸位大人准备的‘课本’,都抬上来。” “课本” 满朝文武,全都懵了。 只见殿外,十几个膀大腰圆的格物院匠人,两人一组,嘿呦嘿呦地抬着十几块用红布蒙着的巨大木板,走进了奉天殿。 这些木板一人多高,往大殿中央一字排开,像一堵墙。 “殿下,这是何物在这庄严肃穆的奉天殿,岂能容此等杂耍之物!”一名御史跳出来呵斥。 朱见济没理他,只是打了个响指。 “哗啦——” 十几块红布被同时扯下。 当木板上的内容展现在众人面前时,整个大殿,一片死寂。 没有龙飞凤舞的书法,也没有气势磅礴的山水画。 那十几块巨大的木板上,画满了五颜六色的、所有人都看不懂的图形。 有圆形的,被分成了好几块,涂着不同的颜色,旁边标着“苏州府税赋构成”的字样。 有柱状的,几根长短不一的红蓝柱子并排,下面写着“新旧税区国库实收对比”。 还有弯弯曲曲的,像蚯蚓一样的线条,标着“水泥官道与旧官道运输效率曲线”。 这些图形,简洁,直观,让这些饱读诗书的大臣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如见天书。 “这……这画的是什么鬼东西” “五颜六色的,跟小儿涂鸦一般,成何体统!” “殿下莫不是在戏耍我等” 张敬修看着这些“奇技淫巧”,更是气得胡子发抖,刚要开口斥责。 朱见济却不给他机会。 “金尚书。” “臣在!” 户部尚书金濂,此刻紧张又兴奋,他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从班列中走出。 “你来给张御史和诸位大人,上第一课。”朱见济淡淡地说道,“就从你最拿手的算盘开始。” 金濂走到第一块图板前,深吸一口气,学着太子教他的样子,用竹竿指向那幅饼状图。 “张御史,诸位大人,请看!” “此图,名为‘饼图’,乃殿下所创。整个圆饼,代表了苏州府一体纳粮改制之前,一个农民需要承担的所有赋税。这一块最大的灰色,是正赋,占三成。这一块黄色,是徭役折价,占两成。而这剩下的一半,这块最大的黑色……” 金濂的竹竿重重敲在图板上,声音陡然拔高! “名为‘火耗’及其他苛捐杂派!占了总负担的五成!也就是说,百姓交的税,有一半,根本没进国库!” “胡说!火耗乃是祖制!是弥补碎银熔炼损耗之用,何来五成之多!”一名官员忍不住反驳。 “是吗” 金濂冷笑一声,走到第二块木板前。 这是一张对比图。左边,是尚未改制的开封府,一根蓝色的柱子又短又细。右边,是已经推行“一条鞭法”和“官绅一体纳粮”的苏州府,一根红色的柱子又长又粗,几乎是蓝色柱子的三倍。 “诸位请看,此图一目了然!” 金濂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同期,开封府上缴国库的秋粮税银,实收一百二十万两。而面积、人口相仿的苏州府,在推行新法之后,实收三百八十万两!” 他猛地转身,用竹竿直指刚才反驳的那个官员,眼神犀利! “现在,臣请问这位大人!同样的地,同样的人,为何苏州府的百姓负担轻了,国库的收入却多了两倍不止中间相差的两百多万两白银,去了哪里” “这……”那官员被问得哑口无言,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金濂不依不饶,视线扫过所有脸色发白的文官。 他的声音,如同重锤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它们,就在各位大人所谓的‘祖制’里!就在你们每年收到的‘炭敬’‘冰敬’里!就在你们层层盘剥的‘火耗’里!” “诸位天天把仁义道德挂在嘴边,却用这把叫‘祖制’的软刀子,喝百姓的血,挖朝廷的墙角!你们弹劾殿下与民争利,究竟是谁在与民争利!” 一番话说完,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所有弹劾的官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如坐针毡。 这比骂他们贪官污吏还要狠! 这是把他们贪腐的账本,用最直观,最无可辩驳的方式,血淋淋地撕开,晾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还没等他们从这记重拳中缓过神来,朱见济的声音再次响起。 “李侍郎。” “臣在!” 工部侍郎,技术狂人李泰,捧着一叠图纸,激动地走到第三块木板前。 “诸位大人弹劾本宫,耗费国帑,修建水泥官道,劳民伤财。那便请看此图!” 他将一张曲线图挂上,指着上面两条走向截然不同的曲线。 “此乃数据!从大同府运送十万石粮草至京师。走旧驿道,需民夫一万人,马车三千辆,耗时一月,途中损耗超过三成!而走水泥官道,只需民夫三千人,新式四轮马车八百辆,耗时仅需十日!损耗不足半成!其运输之效率,提升十倍不止!省下的银钱,足以再修一条官道!敢问诸公,此为劳民伤财,还是利国利民!” “还有!” 兵部右侍郎郭勇,大步走到最后一块木板前。 那块板上,只画了两个不成比例的血红色人形。 一个巨大,一个渺小。 下面写着一行字:京营第一模范师与赣南黄氏叛军战损比。 郭勇没有多余的废话,他指着那巨大的红色人形,声如洪钟! “赣南一战,我京营模范师,出动三千人,阵亡二十三人,伤五十二人!” 他随即指向那个渺小的人形,声音里带着快意! “叛军,三千余人,全歼!无一活口!此,就是殿下督造的新式火器,新式战法之威力!” “我只问一句,若无殿下之‘奇技淫巧’,要填平那赣南土楼,需我大明多少好儿郎的性命去换!” 钱粮、效率、战损…… 一个个冰冷、精准、无可辩驳的数字, 将都察院言官们用圣贤之道和道德文章构筑起来的坚固堡垒,炸得支离破碎,土崩瓦解。 他们引以为傲的笔杆子,第一次,在这些画着图画的木板和冷冰冰的算盘珠子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张敬修呆呆地站在殿中,遍体生寒。 他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辩论。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用事实和数据进行的公开批驳。 而他,和所有守旧的文官,就是被按在案板上,任人宰割的祭品。